到得日暮时分,续相如就带着人,找到了张越,报告道:“侍中公,先期派出的斥候,已经完成任务,并返回了……”
在他身后……
十几个穿着汉军甲胄,但却浓发白肤,深鼻高目的骑士,长身向前,顿首而拜。
正是被俘的呼揭人,若有熟悉呼揭的人在此,必定能认出他们——全是贵族!
这也正常。
一般的人,那里有什么资格当带路党?
不是掌握权力、资源的人,即使自己想当,别人也不会要。
就好比卫律,他逃去匈奴,立马就是丁零王,成为实权贵族。
还有李陵,一点头投降,就是坚昆王,单于女婿。
而其他人呢?
譬如,那个被李陵迁怒杀死的汉军降将李绪。
不过蝼蚁而已,李陵一刀杀之,匈奴单于还得说杀得好!
而其他比李绪地位更低的降兵,怕是连当奴婢的资格都要争取!
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当然了,也不是随便什么贵族,都有资格当带路党,获得投降机会的。
就像这些呼揭人,若没有卫律存在,张越早一刀一个全砍了。
正是因为有卫律存在,张越需要进行战略欺骗。
所以,他们得到了一个向汉家展示自己忠诚的机会。
故而,要当带路党,除了身居高位,握有资源和权力外,还得自身对别人有用。
若只是米虫废物,哪个肯要?
国家钱多,养着玩吗?
那还不如养几条宠物狗呢,最起码宠物狗还会卖萌撒娇。
显然,这些投降的呼揭贵族,都是有些用处的。
而且都很合作、顺从。
这不意外。
游牧民族,战败后对战胜者的服从度是非常高的。
甚至堪比霓虹人。
尤其是贵族,特别自律,识趣。
这些呼揭贵族也是这样,战败被俘后,很快就服从了汉军的皮鞭与刑具。
反倒是底层的那些骑兵,有很多即使被俘,也依旧桀骜不驯,皮硬的很。
“说说看,尔等都遇到了谁?”张越看着他们问道。
续相如用着匈奴语,将张越的话对他们重复一遍,然后,这些人立刻就争先恐后的开始了报告。
将他们的‘功勋’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张越听着,不由得点头。
他猜测的没错,卫律确实派出了大量斥候和使者,越过弓卢水,向南靠近。
好在,遇到他提前准备和布置起来的这些带路党。
又派出汉军士兵与诸水牧民,穿着呼揭的服装,骑着呼揭的战马,驱赶着牲畜,在盐泽以北活动。
遇到靠近的匈奴斥候和使者,就让这些贵族上前搭话。
内容当然是精心编造好的。
是张越在抵达鶄泽后,就与邓爽等人,根据呼揭贵族们口供,结合现实,编写的段子。
现在,就看卫律会不会上当了?
不过,即使卫律不上当,张越也拿到了足够的情报了。
因为,这些降将除了将张越要他们传达出去的消息传出去外,还打探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
特别是他们供述的,卫律援军已经抵达的消息,马上就引起了张越的注意!
将这些人安排下去休息,张越立刻就召集了护乌恒都尉与长水校尉的军候以上军官开会商议。
“刚刚得到情报,匈奴的姑衍王虚衍鞮亲帅其姑衍万骑,已经抵达弓卢水上游与卫律部回师!”张越将一支新的棋子,放入了已经布置好的沙盘上:“这姑衍王乃是匈奴单于狐鹿姑的胞弟,仅次于其子左谷蠡王壶衍鞮、其另一个同产弟右谷蠡王虚闾权渠的宗种,是稽粥氏的绝对核心人物!”
作为侍中,张越对匈奴国内,特别是王族的权力排序,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匈奴王族,汉因老上稽粥单于之故,俗称稽粥氏。
这是因为,老上单于在位时期,匈奴对汉室的压力最大,挑战最强。
但在实际上,匈奴单于的姓氏乃是孪鞮氏。
匈奴语读作撑犁孤涂。
意即天地之子,日月所立,心胸广大的君主。
而孪鞮氏既是匈奴王族,亦是匈奴帝国最强大的部族!
其他四大氏族的骑兵加起来,也不过刚刚超过孪鞮氏直属的骑兵。
更不提孪鞮氏本身还有着大量别部。
故而,匈奴的权力,在实际上是由孪鞮氏控制的。
不过,即使是在匈奴帝国最鼎盛的时期,孪鞮氏的力量,也从未统一的汇聚在某一个强人的掌握下。
哪怕是冒顿、老上这样的雄主,也未曾彻底的慑服其部族的所有实权派。
像是老上稽粥单于,就终其一生,拿他的弟弟右贤王没有丝毫办法。
军臣单于,对他的堂弟,左谷蠡王尹稚斜同样没有办法,最后甚至在死后,连儿子都被尹稚斜驱逐。
尹稚斜单于倒是比较集权,因为他的反对派,都被卫青霍去病干掉了……
包括那些让他头疼的于单支持者。
如今,匈奴帝国的权力结构体系,依然充斥着尔虞我诈、明刀暗箭的斗争。
都不用讲别的事情,就拿苏武被扣押来说就可以证明了——苏武为什么被扣押?因为他的副使张胜联系上了两个且鞮侯单于的反对者,他们密谋反动政变,扣押且鞮侯单于与母阏氏,然后与汉议和。
结果事情败露,所有谋反者统统被杀。
苏武虽然不知情,但依然被牵连。
要不是卫律极力推荐和说情,也是一刀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汉家这些年来都一直以为苏武已死的缘故——谋杀单于,还能活命吗?
到的今天这个时候,匈奴帝国的权力结构,其实也已经分明了。
作为统治集团,孪鞮氏内部是一分为二的。
单于狐鹿姑是一派,而日逐王先贤惮是另外一派。
狐鹿姑虽然占据优势,但先贤惮的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至少五万骑兵,加上他控制的西域力量,拉出十万兵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两者在天山一带,形成了对峙。
而现在来的这位姑衍王虚衍鞮,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匈奴国内的第四号人物,是壶衍鞮和虚闾权渠之后的第三顺位继承人。
从张越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位姑衍王甚至是比其兄长狐鹿姑单于还要激进的改革派。
他和另一位王族成员,于靬王屠奢故当,并称为匈奴的知汉双杰。
和沉迷音律、诗歌,喜爱吟诗作赋,到处COS汉家士大夫,甚至传说曾经扮作贾谊、司马相如和严助模样的屠奢故当不同。
这位姑衍王,喜欢兵法。
崇拜中国的秦孝公、韩昭候、魏文侯、魏武侯。
据说他曾经命人在其穹庐之中,放了一个纯金的马骨架。
有欲模仿燕昭王招揽豪杰文人,引来乐毅的意图。
将这位姑衍王的背景与其在匈奴国内地位,对着众将简单的阐述了一遍。
所有人立刻都来了精神!
这可是**oss!
汉匈两国交兵以来,斩杀、俘虏的匈奴最高阶的贵族,也不过是单于的叔叔、姑父之属。
孪鞮氏的核心人物,从未有过被杀/被俘的记录。
若能擒获或者斩杀此人,那么……
大家都流起了口水,心情激动无比。
这可不是一个列侯侯国那么简单的大功劳啊!
说不定,可以堪比当年亥下之战的那些幸运儿——当初,在乌江之畔,项羽自杀后,有五个幸运儿抢到了项羽尸首的零件。
然而,这五人全部封侯!
其中一家,富贵至今,那就是关中华阴的杨家。
但张越却没有这么激动,相反,他非常冷静。
“诸君,姑衍王率军四千,皆是匈奴精锐果敢之士,乃是匈奴单于为了拱卫其幕北龙城核心而建立的骑兵!”张越平静的说道:“这支部队,可不同于旧年我们接触过的匈奴骑兵……”
“据说,皆选匈奴各部,果敢能战之兵为锐卒,用乌孙良马为骑,以汉家降将为军官,仿照北军六校尉的训练、编组之法,组建而成!”
“其器械,尽为汉军军械,甚至传说全员装备了骑弩,拥有大量长戟、鱼鳞甲!”
“可谓匈奴单于最精锐的骑兵!”
“再加上卫律本身,还有着五千余骑兵,汇合了姑衍王虚衍鞮的部队后,卫律现在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九千,接近一万!”
“敌人实力,已经倍于我军!”
汉军现在的总兵力,也就不到四千。
实际上可以动用的可战兵力,甚至连三千都不到!。
当然,匈奴人实际上的可战兵力,也不会有九千这么夸张。
但,相对于汉军,在人数上,他们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侍中公,我们可以抽调南池、诸水与呼奢的骑兵为义从!”有军官起身道:“应该可以至少补充三千到五千的兵力!”
张越点点头,道:“阁下所言确实如此!”
“但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张越道:“乌恒义从,未经训练,战力堪忧,即使征调五千骑兵,也最多不过可以为我军壮威,担任战场的侧翼掩护而已……”
想要乌恒人担当主力?
参考呼奢部……
两三千的常备骑兵,数万的人口,被不到五千的呼揭骑兵打的妈妈都不认识。
数日之内,就被堵在家门口,连门都出不来。
错非续相如即时赶到,张越大约只能来给呼奢人收尸了。
而现在,呼奢部的人口损失已经统计清楚了。
损失超过了一万五千的人口,其中常备骑兵,只有八百人还活着。
剩下的都死光光了。
而他们的战果?
大约也就杀死、杀伤三五百的呼揭骑兵而已。
这还是乌恒九部里战力最强的部族!
换了南池和诸水人,恐怕续相如赶到的时候,就真的只能给他们收尸!
这不是贬低,而是现实。
乌恒人在幕南,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二十几年。
连战争是个什么样子都已经忘记了。
平日里最激烈的战斗,不过是亲戚们抢夺牧场。
如何能与在汉匈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精锐匈奴骑兵抗衡?
真要将乌恒骑兵送到战场上,张越毫不怀疑,他们可能连匈奴骑兵的一次冲锋都无法抵抗,就要崩溃!
众人听着,却都是笑了起来。
张越看着,平静的挥了挥手,道:“不要嘲笑他们!”
“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乌恒人就是因为安乐太久,不知忧患,才有现在的表现!”
“若给他们时间,未必不能成为一支强军!”
当然,其实更靠谱的解释,是因为长水校尉的存在。
几乎所有乌恒部族之中的强者和精英,都被长水校尉吸纳。
留下的人,再强也强的有限。
不过,张越不会点破这一点。
相反,他会不动声色的,大力加强这一趋势。
将乌恒的人才、精英,吸纳到大汉帝国的统治集团之中。
让所有乌恒人,都以为汉服务为荣。
都以获得汉家户籍为幸。
最终,彻底消化整个乌恒与幕南。
“续将军!等此战结束,长水校尉之中,出生呼奢、诸水、南池等部的将士们,都准备一下,给他们假期,让他们衣锦还乡!”张越轻笑着,对续相如道:“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嘛!”
“诺!”续相如点点头。
张越则回头,继续看向沙盘,问道:“诸公,我军欲用三千不到的机动兵力,消灭卫律兵团九千之众,该以何策为佳呢?”
众人于是收敛心神,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沙盘。
这是根据呼揭俘虏口述与旧年霍去病、卫青战报以及汉军斥候侦查情况,构建起来的弓卢水流域的地形。
对于弓卢水,其实汉军没有人陌生。
因为那是汉军的荣誉之地。
霍去病传奇一战的起点与**。
时隔将近二十七年,汉军再一次将视线和注意力投注于这一地区。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这一地区的独特地形与奇妙地理。
而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的,正是当初霍去病渡河前的攻击发起点。
亦是汉军主力与匈奴左贤王主力曾经激烈交战的战场。
一个名曰:崖原的地方。
而张越在看到此地的时候,就知道了它后世的地名:达里冈爱。
一切中原王朝,欲图北伐漠北,首先必须控制和掌握的战略要地。
满清皇室曾经最远的一个皇家牧场、林苑牧区。
毋庸置疑,卫律部的主力,正盘踞于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