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认得陈某人那便好,有什么话我就直接问了,”
陈如意负手站在文盛的病榻前,说道,
“据卫大人所说,府二公子携家小奴婢返回东庐山,在经过溧水城时,得知道家堡被一伙流民占据,他便将奴婢家小留在溧水城,带着家兵部曲先赶到东庐东驱赶流民,未曾想遭到死命反抗,不得以用武力强行攻入堡中。流民反抗强烈,被杀伤极多最后也是不走,而将妇孺集中到前宅烧死——卫大人以及大人身边的侍卫陈湘又说大人三天前从郎溪赶回来,是想跟妻儿聚了两天就回,离开郎溪时也没有跟长史等佐断言语一声,因此照道理郎溪也并没有谁知道大人前天夜里在东庐山。缙云司与刑部的衙吏驰马过来找寻蛛丝马迹,兼询家幸存下来的人,差不多能确认是贵公子先遇害,继而刺客再杀往后宅。除开贵公子及夫人外,还有七名家兵被杀死,三人被杀伤,刺客最终从后宅翻墙逃出。不过,我们追求刺客留下来的血迹,可以确认他对家堡的地形颇为熟悉,其人虽然蒙面作案,但大人看其身形,可觉得有什么熟悉的地方?”
文盛这才知道他已经昏迷至少两天两夜,但他清楚记得出事时,宅子里有精锐家兵三十一人,怎么最后竟然有十人死伤,其他人呢?
当时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他们刚刚将家堡内外布置成流民剧烈反抗后被全杀的场面,所有人都应该还没有松懈下来才是,怎么仅有十名家兵参与围追刺客?
另外,刺客对家堡地形熟悉,杀了人、身受刀伤箭伤多处,最后轻易逃脱又是怎么回事?
文盛失血过去,身体是说不出的虚弱,但太多的疑问叫他恨不得现在就从病榻上爬起来。
看文盛脸色惨白,卫甄跟陈如意说道:“大人刚刚醒过来,身体怕是遭不住……”
陈如意瞥了文盛一眼。
卫甄说家堡被流民占据驱逐不去,流民反抗不过,却杀死妇孺家小焚烧屋舍,最后老弱青壮五十七人、一个活口都不剩,他是不相信这个故事的,但家被一个刺客闯进来杀得如此之惨,他也不“忍心”去计究这些细枝末节。
他更关心的还是文盛被刺杀一事。
文盛乃广德府知府事,才上任没几天的他临时离开郎溪县,回到家堡的当夜就遇刺,怎么不叫人联想翩翩?
这事有如一枚石子扔进|平静的湖泊里,叫朝堂之上也荡起一阵涟漪。
文盛看到站在门口的贴身部曲陈湘似有话要说,勉强抬起手,示意他进来说话。
陈湘也是冲进走廊,极力想阻止刺客闯进房里刺杀文盛的那个家兵,他的左脸颊被刀尖划开一道口子,幸运的是伤口不深,但持刀的右手被斩断三根手指,人算是半废了。
“听别的人说,那刺客看身形,颇像以前堡里所用的一个奴婢。”陈湘说道。
陈湘、何进这些人都在文盛身边伺候,平时都在金陵城里,他们很少回到家堡来,对家堡这边最盛时多达两千余奴婢的情况自然不熟悉。
不过,仲杰身边的家兵,私下议论还是觉得那刺客的身形特别像堡里的一个奴婢。
这也不能怪韩东虎伪装不够好,实在是当世绝大多数人营养不良,像他这般健硕且孔武有力的人实在是少数。
即便他拿黑布蒙住脸,仅露出一双眼睛在外,但对熟悉他的人而言,只要直接接触到,便难免会有所猜想。
更何况缙云司及刑部的衙吏侦看过刺客及逃走的现场,确认刺客极熟悉家堡内部及东庐山附近的地形,从刺客仲杰到直扑内宅到刺杀文盛,走的是最省事、最迅速的一条捷径,也毫不犹豫的从后宅翻墙而出,从后山选择最容易摆脱追兵的一条小道径直往南逃去——这本身就直截了当的说明刺客曾在家堡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是谁?”文盛没想到是家的一个奴婢刺杀他家,睚眦欲裂,挣扎着要坐起来,直觉腋下一阵剧痛,却是将伤口撕扯开。
“你莫起来,倘若伤口再破开,恐怕是神仙过来都未必能救你。”一个脸容清矍的灰袍老者走过来,将文盛按倒在床上。
“看着像是侄公子身边一名叫虎的家奴,之后听说他投了赤山军,当初便是他领头攻进家堡。”陈湘说道。
下面人倒不是没有议论虎与少夫人的事情,但这时候有外人在场,陈湘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便没有说及这点。
“你们可知此人之后去哪里?”听到这话,陈如意神色一振,跨前一步插话问道。
赤山军前后总计招募逾三十万奴婢及家小。
在总攻金陵之前,由于韩谦交出兵权,除了有相当一批基层武官追随韩谦去了叙州,其他改编为左广德军的赤山军将卒也随之被打散,作为后备兵员补充驻京诸部禁军之中,在收复金陵之后还有七千余将卒在编。
枢密院也正计划将这些将卒及家小,从广德府抽出来,作为兵户安置到诸部禁军相应的屯营军府之中。
缙云司要仅仅是根据一个名字去查,工程浩大,枢密院那边的官员未必就很愿意配合。
不过,倘若不先从诸部禁军查起,直接将矛头指向叙州,推断此人有可能在左广德军拆散时就随韩谦撤往叙州,即便不被陛下斥责,他们自己都会觉得太“鲁莽”、意图太明显了。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金陵地区兵荒马乱,人员信息错乱,但要是家部曲能提供更多、更准确的信息,缙云司无疑要省事许多。
那个叫陈湘的家兵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嗫嚅不敢多言。
“到底怎么回事,有何不敢对陈大人言?”文盛气得要吐血,被摁倒在病榻上,怒目瞪着陈湘问道。
“听说虎后来换了名字,叫韩东虎,跟在黔阳侯身边当差,听说他这个名字还是黔阳侯所赐,但他应该已经带着弟妹及母亲早就随黔阳侯迁去叙州了,人不应该在溧水出现才是。”陈湘跟着文盛到广德府当差,当然清楚黔阳侯韩谦与广德府的牵扯,他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很可能就是晴天霹雳,只是在文盛、陈如意、卫甄等人的注视下,也不敢有什么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将他所了解的一切都说出来。
“刺客是叙州所……”卫甄说到这里,嗓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下一字再也吐不出来,但脸上的震惊犹在。
要是刺客是叙州所派,这个事情牵涉就太深了,深到他都不敢妄自揣测。
那个替文盛看病的灰袍老者,这时候欠着身子站起来,说道:“大人剩下还是要静养。伤药倘若不够,我到时候再遣徒儿送过来,此时看来也不需要老朽再留下来碍手碍脚了。”
灰袍老者迫不及待的带着两名药徒告辞离开,似乎是想着要拼命的从一个不知道会吞噬多少人进去的漩涡边缘扎出去,不敢跟这些事再多一丝牵扯。
“陈老好走。”卫甄、陈如意颇为恭敬的先送老者离开。
虽说老者在医局仅是一名普通的医官,但好歹有机会在陛下露脸。
再说这年头谁没有一个三病五灾,与医局的医官结交,总不是一件坏事。
要不是这老者刚好老家就家堡附近,又刚好归家探亲,文盛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真是两说。
陈如意、卫甄即便想找更多有说服力的人证,看到老者不愿,也不会强行将他拖下水。
不过,问题到这一步,不要说卫甄了,陈如意也不敢擅自深挖下去,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追根问底。
他看了卫甄以及刑部负责此案的官员一眼,说道:“仅仅是身形相肖,并不能说明什么,刑部还要继续追查下去,但也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深究什么——申大人,你觉得呢?”
申伯迟乃岳州子弟,得张潮举荐,先在湖南行书省行刑部任吏,进入金陵则在刑部任主事。
四十岁的他早年就有在州县任吏的经验,不是什么无知无畏的愣头青,知道刺杀案挖到这一步,再挖下去就是步步惊心、就是万丈悬崖。
倘若刺客真是黔阳侯韩谦身边的人,不要说他了,对于整个刑部而言,都是一座有可能粉身碎骨的雷池。
这件事要不要从黔阳侯身边人挖下去,只能取决于陛下,而真要彻查,那也是缙云司的差遣,跟刑部没有什么关系。
“陈大人,请为下官做主!”文盛看到都推测出刺客可能的身份,陈如意、申伯迟、卫甄等人竟然都打退堂鼓起来,他气不平,挣扎便又想坐起来,悲痛交加的朝陈如意求道。
他知道黔阳侯的厉害,但他家之前死伤多少人不说,现在黔阳侯还派人过来刺杀,要叫他氏亡家灭族,他岂能再畏惧、退缩?
“大人,你暂且放心,刑部定会捉住真凶,还大人一个公道——刺客蒙面行凶,都没有露出面孔,仅仅是身形相肖,真是作不得准。”在得到陛下进一步授意之前,陈如意现在都不想急着将缙云司牵扯进去。
要是没有这么多人知晓,缙云司查就查了,大不了最后将卷宗都封存起来不公示于众。
现在嘛?倘若陛下还没有做好与叙州翻脸的准备,缙云司就直接牵扯进去,最后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叫陛下下不了台,缙云司在陛下跟前还能讨得好去?
至于文盛甘不甘愿,会不会将事情闹大,陈如意懒得管他,也管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