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护与辰州长史曹休石抵达金陵奏禀思州民乱之事没过几天,蜀国鸿胪寺卿韦群及渝州司马曹干作为蜀使,也是一路沿江东进,赶到金陵城觐见延佑帝。
蜀楚联姻结盟,时逢天佑帝驾崩、金陵事变,经历了世人难以想象的波折,清阳郡主才最终嫁给杨元溥为妃,韦群当时作为送亲使,也赶到岳阳见证大婚。
这时候的金陵城内,除了广德知府事尚文盛刺杀案及思州民乱外,真正引起朝野广泛关注的,还是五月中旬从梁国传来的梁军攻破颍州、梁博主朱珪死于乱军之中的消息。
梁国最先平定内乱,特别是梁军攻破颍州一战,几乎未费吹灰之力,就瓦解叛军的斗志,攻下城池,好似梁军的实力在这次的内乱未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加强。
蜀国据川蜀,国力远不及梁楚,蜀主王建看到楚国内患未靖,便想着联弱抗强,这才在女婿杨元溥都登位两三个月后,派鸿胪寺卿韦群过来道贺,并顺便将两国的盟约正式缔结起来。
韦群即便与蜀世子清江侯走得更亲近,但对清阳郡主而言,到底是娘家人过来,也是得到延佑帝的特许,在长信宫设私宴款待韦群、曹干等蜀使——渝州司马曹干此行乃是副使,清阳郡主没有撇开正使,而单独会宴副使的道理。
既然是私宴,除了大楚礼部、鸿胪寺的官员作陪以及长信宫的女官、侍宦外,也就内侍省少监袁国维与地位相对超群的崇福观宫使云朴子得以应邀列席。
清阳郡主在长信宫用的女官、侍宦里,有五人乃是从蜀国陪嫁过来,算是蜀国旧属,但踏入大楚国土的那一刻,他们便与清阳郡主一样,都成了大楚的臣民。
宫里的规矩森严,不仅清阳郡主不能随便出宫,这些蜀国旧属也是严禁出宫私见蜀使的。
有些什么话,那便只能是云朴子这个地位相对超群、自由的人,居中传达了。
宫宴当天,云朴子也是一早便与内侍省少监袁国维,以及礼部、鸿胪寺的官员,赶到鸿胪寺所属、接纳番使及他国使臣的都亭驿,恭迎韦群、曹干等蜀使进宫。
都亭驿毁于战火,却也是城里最先得到修缮的建筑之一,出都亭驿后,过崇礼门便是皇城之内,这时候还是到处都能看到烧灼的痕迹以及坍塌的建筑。
韦群与曹干得到特许,进入皇城仍能乘马而行,两人这时候坐在马背上意味深远的对望一眼,有很多话却没有办法在这时候说出口。
在进宫之前,曹干特地跟杨护见了一面,了解到思州内乱的一些详情。
思州暴发内乱时,曹干与韦群在赶往金陵的路上。
事实上当世信息传递闭塞,要不是杨护与辰州长史曹休石第一时间乘船赶来金陵,金陵城内此时都未必知道思州民乱的消息,曹干也不清楚长乡侯在渝州,此时知不知道思州民乱的事情。
杨护与曹休石在私底下咬定思州民乱是韩谦在幕后动手脚,但曹干心里是有疑问的。
为购买叙州兵械及联络思州夹攻盘据黔江两岸的婺僚人势力,曹干曾三次往来思州、叙州,对叙州的情况还是较为清楚的。
韩谦与其父韩道勋这几年经营叙州,于内大肆发展匠工、兴修水利,于外大举翻修驿道,鼓励商贸,目前叙州规模最大的棉布织染业,一方面依赖周边的辰州、邵州、业州、思州为其种植棉花,提供棉籽,一方面又必须通过辰州、邵州、业州、思州,将织染过的黔阳布售往地域更辽阔的黔中、川蜀、湖南乃至江西等地。
这种情况下,韩谦急着去谋才六七万人丁的思州做什么?
韩谦难道不知道四面皆敌、叙州陷入孤立的局面会有多难看吗?
有时候世事便是如此莫测。
杨护、辰州洗氏,乃至金陵这么多人,他们因为对韩谦固有的偏见,倾向认为思州民乱乃是韩谦在背后动了手脚,却更符合事实。
而曹干站在更客观的角度去分析,认为韩谦没有在思州民乱里动手脚的动机,反倒偏离了真正的事实。
即便思州民乱的迷雾令曹干困惑不已,但看着大楚皇城内难掩战火痕迹的一些凌乱,他心里感慨更深,也更猜不到那个穿孝衣坐在坟前竹棚下的冷俊青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猜不到此人城府与算计到底有多深。
至少他在赶到岳阳参与清阳郡主的大婚时,远未料到楚国的形势会如此发展,他甚至都看不到杨元溥有争胜、成功夺得皇位的希望。
当时蜀国上下也都更指望杨元溥能割据湖南或荆襄,以此叫楚国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之中。
曹干心想国主除了忌惮世子清江侯权势日益强大外,或许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才支持清阳郡主与杨元溥的婚事,而不去追究清阳郡主被劫持的事情。
国主内心深处应该更期待杨元溥所割据的湖南,最后会沦为蜀国的附庸吧?
只是谁能想到韩谦潜入金陵,带领赤山军异军崛起,从而叫大楚的形势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样的逆变?
所以曹干即便内心不认为韩谦此时就对穷僻的思州有觊觎之心,但想到金陵形势前后变化转折的突然,又觉得凡事不能那么确定了。
毕竟杨护、曹休石二人所提的诸多疑点,以及韩谦在思州民乱之后的反应,也确实有一些可疑之处。
当然,思州爆发民乱,对他与韦群此行也有极大的影响。
他们出使大楚,除了恭贺延佑帝登位、缔结盟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确定蜀楚两国在黔江中游的国界。
长乡侯联合思州,夹攻婺僚人,年初就彻底打通黔江通道。
思州兵马实力较弱,但黔江中上游地区的婺僚人实力更弱。
思州兵从南面的石阡县出兵,沿黔江两岸往北打,前后攻占婺僚人四十余寨,将地盘从石阡县北境,沿黔江差不多往北推进了一百二十余里,目前差不多控制着前朝曾设置的婺川县绝大多部分地区。
而夹攻婺僚人期间,蜀国将左清江军三都精锐兵马调入渝州,受长乡侯王邕节制,会同渝州的州兵,从叙州购入大量的战船、兵械,承担起进攻婺僚人的主要作战任务,前后攻占、收降百余番寨,控制武隆县以南三百里的水道,以直线距离算,差不多将控制区域往南推进一百六十余里,也差不多收复整个巴南地区。
虽然黔江两岸的婺僚人势力被清除干净,但两岸深山老林里犹有大量的番寨林立,以及西南的川南地区,僚人势力也是极强。
因而即便控制住沿江地区,双方在黔江中游所承受的军事压力还是不少,不时有婺僚人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袭击双方控制的沿江番寨据点。
即便是长乡侯王邕,还是大蜀朝堂的臣子,大多数人还是主张以当前双方实际占领地,确定思州与渝州新的州界。
不过渝州乃是大蜀之经制州(蜀国经理制度州、正州,相当于直辖州),思州乃大楚羁縻州,新的州界相当于两国在黔江中游的国界,所以还需要两国朝堂对州界进行确认,才算是真正有效。
这也是韦群、曹干到金陵缔结两国盟约要完成的一个任务。
不管韩谦有没有在幕后做手脚,韦群、曹干都不能无视思州民乱,对这件事的干扰。
“曹大人,你在想什么呢?”云朴子年纪老迈,乘马车而坐,注意到曹干心思游离,张口问道。
即便是云朴子深得清阳郡主的信任,曹干第一次随长乡侯出使大楚,也曾得云朴子指点迷津,但清阳郡主此时乃大楚贵妃,心思不可能再向以往那般向着蜀国、向着长乡侯,云朴子也是大楚国正而八经册封的官员,更不要说大楚礼部、鸿胪寺诸多官员在场,曹干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都说给云朴子知道,笑道:
“没什么,就是想着我在岳阳时,与都虞侯陈景舟有过几面之缘,还想着这次到金陵来,能与陈都将一叙,没想到就差前后脚,陈都将调任广德府任知府事了。人生际缘还真是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呢。”
云朴子说道:“广德前知府事尚文盛及妻、子在溧水故宅遭刺客及叛奴杀害,此案搞得沸沸扬扬,然而都说凶手逃往广德府,前后拖了两三个月,在广德府嫌疑抓了上百人,却还没能抓住凶手,陛下甚是震怒,决意派陈将军过去坐镇,希望能尽早替尚大人一家老小报仇雪恨……”
大蜀黑云都也负责搜集楚地的情报,但远没有细致将尚文盛刺杀案所牵涉的种种利害关系都摸清楚。
曹干与韦群刚到金陵落脚,与外界接触也受到限制,对很多情况都还不够了解,因而琢磨云朴子话里虽然透漏出一些意思,但他一时还琢磨不透。
“娘娘应该等久了,我们加快些速度吧。”袁国维岔开话题,以免与长乡侯王邕有故交的云朴子,透漏太多的消息给蜀使知晓。
沈漾最初推荐薛若谷出知广德府,遭到很多人的反对,陛下也有疑惑,思州爆发民乱,诸参政大臣情知广德府乱不得,权衡下来,最终推荐陈景舟出知广德府。
陈景舟与周惮,乃是均州山寨势力出身,他们二人与韩谦颇为亲近,用陈景舟或周惮,有利稳定广德府潜流暗涌的时局。
陈景舟与薛若谷相比,有一点是极明确的。
那就是陈景舟率领麾下势力出山,虽然是韩谦撮合,但他直接投附的是陛下,也是当初陛下坐镇淅川城时立下赫赫战功,而得到重任。
经历王琳事件之后,曾在韩道勋麾下长期任长史的薛若谷,虽然是被韩谦逐出叙州,但谁能打保票他一定没有问题,不是韩谦用的反间计?
陈景舟出知广德府,会因为与韩谦的关系亲近,处置诸多错乱纷杂的事务,有可能会偏向原赤山军及左广德军退役下来的老卒及家小——这也是有利于缓解当前广德府内中紧张的局势——但也有一点是明确的,陈景舟与周惮还是忠于朝廷的,不会是韩谦的人。
现在大楚内部够暗流汹涌了,内心深处也极希望大楚能稳定、能国泰民安的袁国维,就绝不希望云朴子透漏太多的内情给蜀使韦群、曹干等人知道,让蜀国没事再掺合一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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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的私宴设于午时,也就是让清阳郡主与娘家人叙叙家常,以慰思乡之情。
清阳身怀六甲,不要说出宫门游玩了,连长信宫都极少迈出去,也凿实憋得慌。
乍看到韦群、曹干,思及在蜀都时的旧事,她的眼眶都禁不住发红。
用宴后,清阳郡主还留韦群、曹干在长信宫坐了一个时辰。
既然是谈话,就不可能光是清阳郡主不停的找韦群、曹干询问蜀国及大哥长乡侯王邕的很多近况,也会将她身处楚宫的一些情况,说给韦群、曹干知晓。
说话时不经意间也会泄漏很多玄机秘事。
最后还是袁国维看不过去,提醒清阳郡主会见结束,又亲自“礼送”韦群、曹干回都亭驿,不敢再叫云朴子与蜀使有更多的接触。
云朴子便继续留在长信宫里陪着清阳郡主说话。
“曹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大哥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清阳情绪稳定下,也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特意留云朴子在长信宫里说话。
“却没有听说渝州有什么变故发生,或许是曹将军到金陵后,听说到思州爆发民乱,才有些心思不定吧。”云朴子说道。
“怎么说?”清阳疑惑的问道。
“韦群乃是正使,曹干作为渝州司马,却也出使大楚,自然不会是国主念及曹干与郡主有旧,实是这次两国缔结盟约,要确定两国在黔江的地界,没有人能比曹干更熟悉那里的情况,”云朴子说道,“目前婺僚人在黔江中游的地盘,是思州与渝州分而得之,现在思州境内爆发这么大规模的乱事,对分界之事,自然会有一些影响……”
清阳对黔江之事也极熟稔,听云朴子这么说,也很能理解干扰出来那里。
思州暴发民乱,而且规模这么大,不管后续能不能镇压住,杨行逢都必然要先将其控制婺川县的精锐兵马抽一部分回去,加强对仁山县这一根基之地的控制。
不要说思州此时对婺川的控制力大降,而即便在成功镇压境内的民乱,元气也会大伤。
这时候是不是还要照两州实际控制地进行分界,换作谁都会做新的考量。
“你觉得曹干会建议韦群在商议分界时,胃口更大一些?”清阳问道。
“韦群、曹干持国书而来,他们无权擅自改弦更张,但他们可以拖延时间,等大蜀国主新的决定传令过来,”云朴子说道,“但照老道的,思州不过六七万人丁,极盛时拥兵不过五千,夹攻婺僚人出力也不甚大,此时却要划走婺僚人三分之一还多的地盘,蜀国内部不可能没有人没意见。而从另一个角度,思州仅仅是楚国的羁縻州,思州地盘大一点小一点,对楚国实质上并没有多少影响,甚至还要担心羁縻州地盘太大,变得更不听招呼、更野心勃勃,但对蜀国就不一样了,可能还是会有一些变数吧……”
“要是韦群、曹干不拖延时间,直接将我父王的国书献给陛下,就没有变数了吧?”清阳盯住云朴子问道。
云朴子点点头,说道:“确是如此,大蜀国主不至于为这一小块偏隅之地言而无信,但问题在于,韦群、曹干明知道出现这么大的变故,而不伺时拖延,等新的决策,回到蜀国,或许会遭弹劾——曹干心思游离,或许就在这里。”
“云道长,你觉得曹干该不该拖延?”清阳郡主问道。
“思州民乱,极可能牵涉到黔阳侯,这背后的错综复杂,非老道所能看透,恕老道回答不了郡主的这个问题。”云朴子坦诚说道。
“韩谦是否真有吞并思州的野心?”清阳郡主问道。
“老道能窥破黔阳侯的心思,当年也不至于沦落为丧家之犬了,”云朴子苦笑道,“不过之前有没有动手脚老道不知道,但杨行逢之前杨护求援于叙州,韩谦百般为难,看到形势于叙州有利,有消弱思州的机会,居心不良则也是一定的。”
“倘若我要助黔阳侯夺思州,该怎么劝说曹干?”清阳盯住云朴子问道。
“……”云朴子背脊冷汗直冒,屁股都不敢再坐踏实,颤声说道,“此事泄漏出去,老道身首异处事小,郡主遭罢黜,从此幽禁冷宫,日子绝不可捱啊!”
清阳轻拢着已经隆起的肚皮,说道:“我听说李瑶那贱婢跟淑妃的肚皮也有动静了,云道长觉得本宫什么都不作为,距离幽禁冷宫的日子,还有多远?”
“李将军念着娘娘的恩情……”云朴子说道。
“云道长,你真是欺本宫什么都不懂?”清阳眼色骤然凌厉起来,盯住云朴子,“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背后使力,云道长真以为本宫将一册破书递到陛下案头,就能叫陛下最终下决心用李知诰取替杜崇韬坐镇舒州?云道长真以为本宫会狂妄到一点轻重都分辨不出来,真就以为李知诰得势之后,只会念着我一人的好?”
“老道愚钝,但对娘娘绝对是知无不言,绝无半点欺瞒,只是黔阳侯未必会领娘娘的情啊……”云朴子说道。
“你欺不欺瞒本宫,也无关紧要,除非鸡飞蛋打,本宫也奈何不了你,”清阳走到窗前,说道,“陛下困于岳阳时,本宫想着陛下总归是要依赖于我大蜀的支持,才有可能守住湖南,与信王、与安宁宫对抗,那时本宫有蜀国、有兄长可以依赖,实无必要跟韩谦有什么牵扯,事实证明本宫还是低估黔阳侯了,也或许令黔阳侯对本宫生隙。当下黔阳侯深受陛下的猜测、群臣的排挤,陛下不喜本宫思谋太深,大楚群臣也注定不会喜欢本宫这个异国郡主,说起来本宫与黔阳侯倒有些同病相怜,黔阳侯领不领情也无甚重要了——本宫就问你,在这事上本宫能不能信你一回?”
“娘娘永远都可以信任老道。”云朴子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便替本宫捎句话给曹干,便说本宫与渝州若想无忧,唯叙州可依……”清阳说道。
“这……”云朴子愣怔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居中传递这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你出去吧,曹干离开金陵之前,会过来跟本宫告别的,你有没有捎这话出去,到时候后便见分晓。”清阳警告的盯了云朴子一眼,挥手示意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