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的客籍人口,主要是从秦汉以降、近千年间陆续从江淮、荆襄及中原地区迁徙过去的民户,所占比例在消藩战事之前就已经是五五分,但由于辰州长期以为执行是羁縻之制,地方军政大权主要都掌握在土籍大姓势力手里,甚至州县防兵都是番户丁壮充任。
而土籍番户极为特殊的封闭性,倘若没有办法像叙州这边以绝对的强势武力推进土客合籍,就难以行之有效的削弱洗氏等大姓势力在土籍番户内部所建立的绝对权势。
辰州土籍番户在削藩战事之前总计还不到一万户,成年丁壮大约在二万一二千人左右。
不过,除了削藩战事前期,辰州番营受到打击最为沉重,差不多被歼灭逾六千成年丁壮之外,在归附当年坐镇岳阳、受封临江郡王的延佑帝之后,洗氏为确保地位不被削弱,辰州番营参与后期的消藩战事以及攻占江州、池州以及金陵等战都打得极为积极,损失的成年丁壮不会低于五千。
当然,这些年辰州番户每年也有相应的少年男子长大成人,但在大姓势力倍加凶烈的盘剥与压榨之下,疫病、穷困、饥寒交加,番户丁壮总体数量已经下降到一万二千人以下。
即便土籍番户规模看似保持不变,但实际人口则是从之前的八万人急剧下降到六万人以下,即每户增均丁口数量是急剧下降的,劳动力比例下降则更厉害。
相比较之下,辰州的客籍人口,随着流民及流放人口的迁入,从之前的八万人,增涨到九万人。
当然了,辰州番营的战斗力,这些年是得到极大的加强。
特别是早年番兵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但苦于兵甲装备太差,才被当年的武陵军杀得没有还手之力,数年来参加那么多次的激烈战事,辰州番营在那么高的残酷淘汰率下,能留下来基本上都是百战老卒,基本武官也极为干练,通过战场缴获,就拥有极为精良的兵甲及小型战械。
倘若辰州不是被身边妖孽得实在过分的叙州压制住,即便这些年来的战事,令其核心人口损失极大,但除了可以养生养息之外,还可以通过武力兼并,蚕食周边的地盘与生番人口,补充番户的损失。
毕竟周边蛮寨番城,都没有一家是洗氏的对手,而洗氏兼并周边的蛮寨番城,既不会太受中枢政权的约束,对周边土籍番户的融合也会较为顺利,不会像叙州推行土客合籍会受数百年传统观念的钳制——事实上洗氏能在辰州崛起,这些年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而倘若能有两三代像洗英这般精明干练的家主出现,辰州洗氏说不定能成长为西南霸主。
对辰州洗氏而言,最为不幸的大概就是韩家父子在身侧叙州崛起。
韩谦这次首要条件就是迫使辰州番营调出辰州,加入右龙雀军的建制参与对永郴等州叛军的战事,除了打断土籍番户休生养息的进程,迫使其成年丁壮继续消耗在战场上之外,更主要的,也是立竿见影的,就是能直接削弱以洗氏为首的大姓势力在辰州内部的掌控力跟权势。
即便辰州腾出来的权力空间,由郑氏及当地的客籍势力填入,这个结果也绝对是叙州此时更愿意看到的。
事实上,不管冼英父子如何压制,随着叙州棉织业的一步步壮大,辰州目前也差不多有十数万亩的棉田种植规模,但辰州没有发生出相应的织造业,所产籽棉都是由叙州的纱场、织坊消化。
除此之外,辰州每年还有大量的桐油籽、茶叶、药材、染料原矿等物资,输入叙州消化。
与叙州关联密切的这些产出,主要控制在客籍势力手里,每年的交易规模已经超过三四十万缗。
这就直接注定了这部分客籍势力,与叙州同气连枝,只是目前被以洗氏父子为首的土籍大姓势力压制住。
而在辰州土客籍此消彼涨的过程中,受洗氏直接控制、一度在辰州独树一帜的嫡系番寨势力,受削弱的程度是最为严重的;能继续削弱下去,辰州的土籍大姓势力之间就会发生失衡。
而在洗氏之外,并非辰州所有的大姓势力都对叙州怀以极深的敌视。
这些大姓,势力偏弱,所占不过是一寨一隅之地,没有占据穷山恶水之地称王称霸的野心,除了长期形成一些顽固偏见之外,他们从根本利益上,并没有敌视叙州的立场。
相反的,他们这些年对客籍势力能与叙州交易大发其财,还相当的眼馋。
一亩坡地梯田,种棉出售籽棉,收成能比种植豆麦高过一大截;这笔简单的帐,普通人掰着脚趾头就能算。
而山里的桐油籽、茶药、木材等等物产,叙州是最大规模的集散地。
再一个辰州洗氏,也是从叙州洗氏分出去的,辰州洗氏的旁系反复受到折损、压制,会不会认祖归宗、重新投靠叙州洗氏,那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韩谦目前并不需要直接咄咄逼人的出兵,去直接占领、统治辰州或者业州、思州这些地方,只需要持续打压这些地区的敌对势力,瓦解掉个别敌对顽固势力对地方的控制权,让亲近叙州或相对中立的势力抬头,占据主导地位,便能通过叙州成体系、成规模的工矿匠坊,确保对这些地区的影响力了。
在韩谦的计划里,三五年内,叙州后续对周边地区的策略都不会发生大的改变,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而这次有些事情能往前大跨一步,也实在是都亏了姚惜水狠狠的“帮
衬”了他们一把,但短时间内,他的主要精力还是会放在淮西诸州的经营上。
即便不考虑其他势力的强烈反应,倘若要在辰州或思业等州发动大规模的战事,也必须对占领区进行掠夺性的征敛收刮,才有可能满足庞大的军资开销,这也不合韩谦长期以来的治军理念。
所以这次,能强迫辰州番营离开辰州,并能解决掉石梁县的归属问题,韩谦便已经满足了。
至于濠州、滁州、巢州恢复编制,棠邑行营制置府升格,那是应有之义,顶多朝廷会为这事扯一段时间的皮,并不会实质性的影响。
当然了,这些事能顺理成章的处理掉,田城、高绍、林海峥等核心人物能得封功赏爵,正式跻身大楚中高级将臣之列,也是能鼓舞士气。
棠邑行营制置府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封功赏赐的便宜不能是韩谦一个人占了。
林宗靖、冯翊要重新承担起率水军增援叙州之事,只要出兵了,其他事推进才快——韩谦与高绍、赵无忌前往宴厅,与郑畅、韩道铭等人欢聚一堂。
棠邑这次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北线十二县,掰着脚趾头也知道无数人内心嫉恨交加。
用辰州番营拉拢、讨好郑氏,以便在朝中不至于太孤立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韩谦希望梁军能有喘息之际以抵挡蒙兀人在河朔地区的强势,同时也希望淮西能得到休生养息,便不主张北线再兴战事,那就此时的大楚而言,也就是到了彻底歼灭叛军、收复永郴等地的机会了。
韩谦还不会为了拖郑氏的后腿,就罔顾这关乎大楚根本的利害。
到宴厅坐下来,除了郑畅外,都棠邑及韩府嫡系,有些话也无需遮遮掩掩。
韩谦直接表示,他除了支持郑晖、郑兴玄(郑榆之子)统兵攻占永郴等州,还将支持他们更进一步向岭南静海军(清源军)境内进攻。
除了将辰州番营拱手白送之外,也不会介意郑氏从辰州抽调钱粮——韩谦相信他们也有能力既哄好洗氏,又叫洗氏出钱出力。
郑氏进军岭南,为控制瘴疫在营伍军队中的爆发,叙州也可以供应充足的祛瘴酒。
过去这些年,为保障粮食供应,叙州境内除了酿制高纯医用酒精外,都有意控制酿酒业的发展。
韩谦这次同意郑氏名下的酒商进入叙州以及淮西,但也希望右龙雀军所收复、新拓的疆域,对赤山会及叙州的行商放开限制。
虽说此时在静海节度使刘隐统治之下的岭南地区,囊括后世两广的地域极为辽阔,但这些地区苗越杂居,自秦汉以降南迁繁衍的客籍丁户以及归化较好的熟番蛮民比例要比辰叙等州更低,大规模的生番蛮民栖息在更为广袤的深山老林里不受管制,目前静海节度使府隶得的在籍户仅十五六万户、不足百万丁口。
虽说岭南的商贸潜力或许还不及淮西,但收复永郴两州之后,往南便是桂州(桂林),境内有自秦汉以降、千年不断修缮的灵渠,沟通湘江、漓江水系,从桂州往南便是柳州、象州、邕州(南宁),再从邕州往南便是廉州。
早在汉代,廉州便是海陆交会的商埠重镇,前朝大将也是经廉州跨海征服交趾,设立安南都督府,纳入中原皇朝的疆域之内,海上商船更是往来极西之地,后世称廉州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当然,商船经漓江而入西江,到广州则是另一座更大规模的出海口。
黔阳布想要拥有更大规模的市场,韩谦暂时也无法腾出手来,自然只能先全力支持郑氏往南开疆拓土。
不过,此时自号南平王的静海节度使刘隐,其父兄两代人能据封州偏隅之地而霸岭南,即便整个岭南地区在籍户仅有百万丁口,实力也绝对不容小窥。
郑晖收复永郴等地之后,能不能在岭南也用兵顺利,只能拭目以待。
而不管怎么说,也不管未来与棠邑及韩家的关系会几经波折,至少郑畅的这一次东湖之行是愉快的,是满意的。
当然了,为了争取湖南行尚书省的钱粮能尽可能保障南线的用兵,郑畅也是劝韩谦稍稍收缩一下棠邑军的规模,朝廷国帑此时也实在是入不敷出了。
至于石梁县的归属,郑畅见沈漾都默认下来,猜测沈漾极可能会以中枢答应今明两年总计将要拨出的五十万石粮谷为筹码,迫使淮东做出让步。
郑畅这时候在韩谦面前,自然也是满口保证郑氏绝对会支持这边。
此外,辰州的一摊屎是太后那边自己糊到屁股上,她们断不可能指望完全让沈漾及郑氏出头做恶人。
这么一来的话,淮东那边应该不会有顽固不让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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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漾乘织造局的采办官船离开东湖,此时乃初夏时节,巢湖水位上涨起来,裕溪河也是流水湍急,沿长江顺流而下,于次日清晨返回金陵城中。
虽说姚惜水奉太后手令介入此事,但从曹休石口中知晓姚惜水在整件事里的作为,沈漾也是一路都没有搭理姚惜水,下船后草草收拾一番,连相府都没有回,便直接带着秦问进宫去了。
周启年在金陵没有住处,但黄化自金陵变事之后,便举家迁入金陵,即便黄化调往湖南任宣慰使,黄氏作为后族在金陵的宅邸也是院垣连横、花团锦簇,周启年作为黄化的宾客,也是先去黄府,跟黄化之子、受封江阴侯、在侍卫亲军指挥使司任职的黄虑及黄化族弟、此时任礼部侍郎的黄惠祥等人见面。
曹休
石则只能先住进驿馆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姚惜水失魂落魄的回到慈寿宫,看到临晋侯、兵部侍郎李长风、工部侍郎周元以及之前留在光州的徐靖,都在宫中。
在确知韩谦极可能更早知晓梁贺王朱让与蒙兀人勾结叛变之事,徐靖与春十三娘于三月四日就派人赶往辰州通风报信。
奈何从池州赶到武陵县还能快马加鞭,但从武陵县往辰州数百里除了走阮江水道,沿岸皆崖山夹峙,这段路只能走水道通过。
偏偏在信使过阮江水道时遇到伏击,船毁人亡,没能及时将信传到姚惜水的手里,以致姚惜水没能及时中止对叙州的袭击。
掰着脚趾头都知道是韩谦派人下的手,但此时纠缠这个问题,已没有意义。
难道这事还能摊到明面去诉苦?
徐靖是在罗山得知辰州之事的消息之后,受李知诰委派,紧急赶回金陵来商议对策,也是前日刚抵达金陵。
知道沈漾拉着郑畅亲自赶往东湖拦截棠邑军往西南增援、找韩谦谈判,他也便留在金陵等候消息,没有追到东湖去找不痛快。
“……”姚惜水在慈寿宫的偏殿里,羞愧难当的说起此行的经过,“我们离开东湖之后,棠邑水军还是有十数艘战船扬帆西进,看来韩谦是不达目标,绝不会在辰州罢手……”
“郑氏突然间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这次定然会帮棠邑说话,沈相有没有说派人去前往淮东撮合这事?”周元蹙着眉头问道。
“离开东湖后,沈漾回到船舱里,都没有露过面,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姚惜水说道。
周元这一刻眉头蹙得更紧,说道:“韩谦提前得知梁贺王朱让与蒙兀人勾结叛变的消息,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现在骤然间又发生这么多事,特别是曹休石极可能已经将惜水前往辰州游说之事也和盘托出,以沈漾的精明,恐怕也能猜到我们事先确知河朔将发生惊变——看他这个态度,或许在跟陛下禀报之后,会迫使我们派人去淮东撮合这事吧?”
“信王并不好相与的。”李长风蹙着眉头说道。
经历那么多的事情,特别是叔父李普得知太后将二皇子接到慈寿宫扶养之后,使李秀、李碛到襄北军中效力,年纪还没有满五十岁的临晋侯李长风,不想再回到洪州养老,也就别无选择的成为太后一党。
当然,论为声望、资历,临晋侯李长风都有顶替李普,代表太后一党坐镇外朝的潜力,差不多在年前就在兵部侍郎的官衔之外,又加授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得以进入政事堂议事,成为大楚政事堂群相中的一员。
倘若沈漾一定要他们这边派人去淮东交涉,这个任务多半会落到他的头上。
李长风并不介意走一趟,但朝廷除了每年拔付三十万石粮谷之外,对淮东并没有其人实质性的约束权,他担心仅仅以三十万石粮谷相威胁,未必能叫淮东拱手让出石梁县。
说白了,倘若要给淮东额外的补偿,也只能是他们这边要做出相应的牺牲。
李长风点破这点,姚惜水更是羞愧难堪。
“总之这次还要先麻烦李侯爷走一趟,而且事不宜迟。”吕轻侠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说道。
不管淮东会提出怎样的条件,总得接触之后才知道,而且事情不能拖延下去,要不然的话,叙州兵将真对辰州番营出手,后续所将产生的一系列后果,恐怕更非是他们所乐见的。
“罗山城形势如何,近期有说降温博的可能?”李长风问徐靖。
信王不是良善之辈,就这样走过去,谁知道他会怎样狮子大开口?
“短期内很难,之前寿州军就以罗山城为核心,阻止我军北上,粮秣战械囤备充足——即便不考虑温氏族人都迁居徐泗等地,温博不到粮尽兵残之时,也断不会轻易出城投降。”徐靖说道。
徐靖当然知道此时能攻陷罗山城意义有多重要,完全可以从侧翼摆出更强硬的姿态,威胁韩谦不敢对辰州强行用兵,但温博太能守城了,守军之中有大多是他率领的嫡系精锐,只要粮秣未绝,襄北军想要强攻罗山城,付出的代价太大,也不符合他们之前收降温博的目的。
目前襄北军主力都用在围困罗山城之上,还要防备守军反扑及寿州军迂回到蔡州西部接援罗山守军,也就是要指望棠邑军此时能牵制住寿州军的主力,这使用他们此时能有的选择,变得极为有限。
“唉,”李长风轻叹一声,说道,“我现在就去见沈漾,将楚州之行这事给接下来——不过,此事过后,侍卫亲军扩编这事不能再拖延了。”
“侍卫亲军要有五六万兵马,沈漾跟陛下这次也不会如此忍气吞声,他们事后也会优先考虑侍卫亲军扩编这事,”吕轻侠说道,“而到时候慈寿宫会全力支持李秀调回京中任职侍卫亲军……”
不管怎么说,淮东兵马的前身,乃是李遇带出来的精锐,李长风亲自赶往淮东说项,多少能搭到一些老交情,但吕轻侠也不可能让李长风白跑这一趟。
而后续侍卫亲军扩编,新增的都指挥使、都虞侯等将职,又必然是各家争抢的焦点,他们这边将李遇之子李秀推出来去争新增的都指挥使之职,受到的阻力也是最小的。
而事实上,除了李秀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李长风这时候提侍卫亲军这事,也就是等吕轻侠这话,当即就从慈寿宫告退,赶往崇文殿去堵沈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