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公主府,权策身负皇差而来。
在他的玉逍遥马头抵达驻马石前,千金公主将阖府上下散在各处农庄铺面的管事下人统统唤了回来,同时派出一批亲近长随,向在外地公干的管事传令,各处人马不分昼夜向神都聚集,神都上下议论纷纷,有的道是千金公主被上次罢黜爵位吓破了胆,有的道是权策备受荣宠,千金公主刻意降低姿态,向权策示好。
没有人注意到,在大批人马乱纷纷的来来去去之中,有两个不属于千金公主府的人,被分别带到了千金公主府的两处隐秘暗室之中。
千金公主亲自出门迎接权策,大开中门,备极礼数,两相厮见完毕,千金公主挥手斥退一应下人,留了两个侍女在侧。
“主人,我这府邸,之前你还随太平来过一遭,做了主人之后,却是从未登门,还是头一遭来我府上,用不用我带你四下里走走?”千金公主巧笑倩兮,素淡的妆容显出几分活泼来,她留下的侍女是玉奴和绿奴,此间无外人,她自然可以随心随性。
千金公主论爵位当朝一品,论辈分从她是武后干女儿算起,是他的姨母一辈儿,若是从她的出身算起,那辈分还要长上两截,自甘委身为仆,权策几番劝说不见效,一向觉得难以应对她,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的安排应当在韦陀庙,因恰逢武后有旨意下来,便临时改到了千金公主府。
“千金殿下莫要客套,日后有机会,权策自会上门叨扰,今日却是正事要紧”权策与她各自称呼各自的,顺手发了一个定心丸给她,“殿下莫要着急,若此番筹划顺利得手,定能刮下武承嗣一张皮”
“主人决胜千里,奴奴自是有信心的……”千金公主顺口道,惘然好半晌,才蓦地想起,自己自认为奴,是做了交易的,自己为奴,权策要助自己将武承嗣拖下马来,为自己的孩儿温常杰报仇,终日碌碌,她习惯了为奴的身份,沉浸在为权策的宏图大计奔走的快意之中,竟是有些淡忘了,此刻想起,心口针扎一样生疼。
权策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双眼与她相对,目光坚定有神,流露出一些敬重,“殿下,你是个坚强的女子,也是个伟大的母亲,能与你同行这一段路,权策引以为荣”
权策说完就迈步离去,玉奴和绿奴早早在前引路,翩然轻盈,如同两只喜乐的蝴蝶。
千金公主落在后头,心痛化为泪水夺眶而出,她斜仰起头,穿过飞檐柱头的厚重雕花,呆呆望向墙隅之上四角的天空。
坚强?伟大?若她换个人认主,怕早就渣滓都不剩下了吧?哪里会像今日这般自在得意,得到个真真正正的依归倚靠之处?
她并没有自甘下贱的毛病,金枝玉叶,却为人奴仆,在心底始终是一节羞耻,然而她毕竟不同,骤然遭厄,亲手毒杀亲子,身份瞬间衰微,卑贱如同尘土,昔日家中童仆当着她的面偷盗财物逃逸,天塌地陷,万念俱灰,全赖权策扶持,颠簸度过苦难旅程,间或还能看到一丝丝复仇的希望,这是何等难得,何等幸运?
她自问看得明白,自己的主人有私心,却更有大悲悯大抱负,有斑斑大才,也有命世之心,有毒辣之行,心底深处却始终蕴着一汪温暖柔软。
她自称奴仆,权策却何曾将她以奴仆相待,无论她是卑微庶人还是复爵公主,始终如一,不仅是她,便是真正的奴仆玉奴与绿奴,虽不免犯险行事,为他赴汤蹈火,但相处之时,他又何曾轻贱过,轻薄过?
“主人,能侍奉你今生今世,是奴奴的福分才对”
千金公主抹去满脸泪水,快步赶上,武承嗣一日不死,交易一日不能中止,想要中道赶人走,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便是武承嗣死了,那又有什么相干?
密室之中,权策亲手为一个文士打扮的少年人解下蒙眼的面纱。
“你叫朱南山,来俊臣的书吏,蓝田县人,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孑然一身,为吉顼收买,仿冒来俊臣手笔上奏疏,间接致使来俊臣入狱”权策坐在他的对面,慢悠悠说穿了他的底细,不忘自我介绍一句,“我是权策”
“权郎君,权郎君饶命……”朱南山亡魂大冒,扑腾着要上前来,被绿奴制住。
“你不要说,我说”权策面色温煦,像个做生意的商贾,“我口述,你来写,用来俊臣的笔迹,你同意,则生,我还可馈赠重金与你,不同意,则死”
朱南山眼珠子滴溜溜转,他已经背主,再背上一次,也是无妨,支支吾吾问道,“重金,重金几何?”
权策笑了,“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若懂事听话,我可送你一程”
朱南山眼睛蓦地瞪大,立刻伸出手,“与我笔墨”
两炷香的功夫,权策口述的奏疏写完,他拿起来看了良久,突地拍了拍脑门儿,自言自语,令所有人都能听到,“失策,失策啊,来俊臣已然入狱,他写的奏疏,如何能上达天听?”
“嗤啦”一声,权策将奏疏撕成两半,犹自不解恨,将其中一半撕成了碎片。
“权郎君,这……重金……”朱南山咽了口唾沫,念念不忘。
权策斜睨他一眼,叹口气,“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且赠你百贯钱做润笔”
“权郎君,你怎可食言而肥?”朱南山老大不乐意。
“没用的东西,还敢叫嚣?”绿奴一记手刀将朱南山打晕过去。
权策拿起手中另一半相对完好的奏疏,细细打量半晌,要点名姓都在,还要做旧一些,才能得用。
“主人,朱南山得知如此机密消息,难保不会泄露,要不要?”玉奴比划了个割脖颈的手势。
权策呵呵而笑,“我不怕他泄露,怕的反而是他不泄露”
“那要不要做些手脚,令他不得不泄露?”千金公主取下遮脸的帷帽,紧跟着道,她的人面太广,不得不多加小心。
“不必了,以此人贪鄙无节操的心性,想让他不去换些好处都难”权策摇摇头,拔腿起步,他要独自去见另一个人。
他是姜隆,武延秀的智囊。
本以为让他叛逆主人会很难,要费些手脚,却不料,出奇的顺利,姜隆不仅一口答应,还为自己设计了悲壮的结局。
“成于阴谋,败于阴谋,生于阴谋,死于阴谋,壮哉,壮哉”
“论计谋攻心,我敌不过你,我处处落后于你,我猜不出你所思所想,泉毖一案,简直妙到毫巅,哈哈哈,悲夫……但,但是,你要承认,这一局,是我二人一同谋划,我为主角施行,你……你,认是不认?”
姜隆时而慷慨悲歌,时而顾影自怜,更揪着权策的衣领要名分,如同疯癫。
权策点了头,是的,这一局,因结局改变而大大不同,降低了收场难度,用的是姜隆作为谋士,自己的性命。
这一局,的确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