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二年腊月十五,望日大朝。ξ菠★萝★小ξ说
上官婉儿随在武后侧后,长长的裙摆,覆盖过整个武成殿,脚下规行矩步,没有一丝一毫错漏,心思却不在这里。
她在想权策,权策带假之人,自不会勤快,提前来上朝,但却请了旨意,前往合璧宫礼佛,满朝文武揣度纷纷,不得其解,她作为心意相通的亲近人,也是摸不着头脑。
凤目一瞟,在词林官队列中,瞧见了翰林学士韦处厚,此人虽也姓韦,却与庐陵王妃韦氏没有任何干系,年高德劭,学识渊博,性情端方,在宫中供奉已有十数年,听陛下只言片语,似是对此老颇为赏识,保不齐会点他为今科贡举主考官,却要传讯给郎君,早作打算。
“陛下,经春官衙门与宗正寺会商,臣与赵寺卿商议,循世代交替降级封爵之先例,初议敕封庐陵王嫡子李重润为国公,四嫡女为县主,敕封豫王嫡子李璟为郡王,贵人采邑名爵,伏乞陛下圣裁”春官尚书严善思与宗正寺卿赵祥双双躬身请旨。
豆卢钦望阴着脸瞪着两人,庞耒事败,大好局面瞬间荡然无存,皇嗣党羽私底下做了大量的努力,试图阻碍拖延春官衙门和宗正寺卿的封爵议案,奈何严善思仙风道骨,东拉西扯谶纬星象,将来人忽悠得找不着北,半点盐津不进,赵祥乃是孤臣,更是对游说之人吐口水,当面执笔要记录言辞,吓得说客狼狈而退。
武后听了奏报,蹙了蹙眉头,以她的本心,自然不愿亲孙子的爵位低于萧淑妃的孙子,但儿子只是郡王,孙子的爵位自然不能与儿子并驾齐驱,但无缘无故降了李璟封爵,又不衬她堂堂皇帝气度,便朗声道,“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老臣坚决反对”上官婉儿闻声,眉眼一凝,率先跳出来的,竟是方才她还在观察的翰林学士韦处厚,“所谓敦亲睦族,恩封爵位,应以亲恩、天恩相谐,自古以来,都是父执之辈请旨,陛下加恩,以示恩典荫蔽阖家,未闻有天恩下降,而父执不在之理,昔年高祖大封宗室功臣,曾因邕王未至,而延迟其子嗣封爵,成例在前,请陛下明鉴”
听到此处,上官婉儿嘴角一翘,渊博是渊博了,却是个食古不化,分不清眉眼高低的,这里是大周,御座上的是武后,你拿高祖的典故出来,怕不是在作死。
“韦卿所言,朕已知,退下吧”武后冷笑,倒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让他赶快在眼前消失。
“陛下,臣以为,严尚书与赵寺卿所议,沉稳妥当,有理有据,臣作为此次封爵首倡之人,与有荣焉”光禄少卿李湛出列,满怀激情地附议,涎着脸给自己贴金,面上挂着真挚的憧憬之色,活像是自己要获得封爵了一般。
“啧啧”与他坐榻比邻的郑重,看了他这出表演,不由咋舌,自叹不如。
豆卢钦望脸色黑成锅底,胸口急剧起伏,嗬嗬喘粗气,反复无常,两面三刀,见风使舵之类的词语,在脑子中盘旋,恨不能立时大步跨上前,踢他一个马趴,以泄心头之恨。
“臣等附议”眼见阻力没了后劲,宗秦客轻飘飘带了个节奏,大殿中涌出大片朝臣,纷纷支持封爵。
武后俯视着阶下,头向右边微微侧了侧,朝臣不解她心意的时候,总还有上官婉儿在。
上官婉儿确实懂得,向前迈了一小步,正要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臣鸾台舍人姚崇附议,然,臣另有奏议,臣以为,庐陵王与豫王两位嫡子,同为陛下孙辈,又同在神都效力行走,爵位之封若有异同,显爵者易生骄纵,位卑者难体慈怀,臣请陛下屈法申恩,以国公爵同封二子”姚崇在大殿中侃侃而谈,捧着笏板的手心却是汗湿一片,浅啡色官袍下的双腿,也在打着哆嗦,这是他在大周中枢朝堂的首秀,没有人提点他,也没有派系支持他,都是他的揣摩和猜度,还有一颗敢赌的心,只盼能合了陛下心思,若是不然,大事不妙矣,他脑子里闪过不久前黯然陨落的陈子昂。
“姚卿所虑,也有几分道理,毕竟都是年轻气盛”武后意外地满意了,拂了拂袍袖,“春官,照此办理,采邑之事,拟几个备选,朕将圈定”
“臣领旨”严善思领旨退下,瞟了一眼姚崇,这不惑之年的五品官,似是在高安公主府宴会上见过,许是权郎君安排的奇兵。
如他一样想法的人很是不少,凤阁舍人张柬之也看了姚崇一眼,品咂良久,难以分辨这是善意还是恶意,秋官尚书宋璟也看了看他,张口闭口屈法申恩,他不喜欢。
葛绘却是知道,他不是自己人,至少目前还算不上,心中想着,此人不仅强干,眼光也是不俗,须找机会笼络一下。
姚崇坐回坐榻,五心朝上,努力安抚自己的心绪,没有注意到落在身上的复杂视线。
宰相班中,豆卢钦望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浓郁的眉毛,斜插入鬓,看了看朝班中喜形于色的韦温。
李氏败类,与武氏狼狈为奸,你却是高兴得太早了。
神都苑,合璧宫,安国寺。
合璧宫是洛阳最小的一座离宫,建在神都苑内,规制不及上阳宫一半,比宿羽宫还要小上一圈,即便如此,楼阁浩瀚,宫墙纵横,仍是令人目不暇接。
安国寺在合璧宫最深处,权策无意流连宫阙景致,一路直行,还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安国寺外。
神都苑宫监杨思勖作为此间地主,一路陪同,他身板健朗,跟着权策的步伐,面不改色。
见权策在门前驻足,杨思勖便信口介绍了安国寺的情形,此殿供奉着佛指舍利,庙中各殿,计有佛像七尊,又称七佛寺,七重殿宇由神都苑绵延入深山,加上配殿侧殿,要一一走下来,大半天的时日都要耗尽。
权策苦笑,拱手道,“请教宫监,庙中可有用白檀木塑造的法相?”
“自是有的”杨思勖怪异地看了权策一眼,问出这种问题,显然不是礼佛来的,口中却是言无不尽,“在三重殿弥勒佛侧殿护法的四大天王,是用白檀木塑造”
“哦?白檀木何来?”见他爽利,权策也不遮掩,径直问到了要害处。
“冠军侯误会了,四大天王白檀木塑像,乃是成品进贡,并非进贡木料后制”杨思勖连连摇手。
“可知是谁家贡品?”权策一边举步,向那三重殿行去,一边刨根问底。
“是已故岭南越国公冯智玳”杨思勖迈步跟着,眯了眼睛看着权策,“冠军侯若是对此物有雅好,我可代为在宫中寻觅,以侯爷宠爱,陛下当会赐下”
权策闭口不再言语,在张牙舞爪的娑婆界四大护法神统领神像前逡巡,造型巨大,木质洁白,颇有质感,还有幽幽香气漂浮,有朦胧之感,极是珍贵。
他在四大天王神像身上看了看,应当是从一块巨大的原木中镂刻出来的,边角处线条圆润,不见外廓,显然剩余的木料,也足够厚实。
“侯爷,两位公主造访庐陵王府,相处可愉快?”权策正在思量打探余下木料的下落,忽听得杨思勖发问。
权策意味莫名地看了看他,若有深意地道,“家母甚是喜爱裹儿”
“毕竟是亲姑侄,血脉天性”杨思勖回避了他的视线,微微躬着身子,立在了侧后。
“血脉天性”权策重复了句,负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