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武后问政,先听了博学鸿词科进士的观政分派,由宰相欧阳通回禀,井井有条,全如她对权策所说,武后颇为满意,褒奖了欧阳通几句。
“吐蕃与吐谷浑叛逆犯边,可有奏报?”
此话一出,朝中有几分亢奋,与吐蕃和吐谷浑的联军的战事在即,朝中各方势力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尤其是武将勋贵,喘息都粗了起来。
河内王、夏官尚书武懿宗作为军事主官,于此事最有发言权,当仁不让,越次而出,转奏了最新战报,却是安西都护赵鎏、西州都督唐休璟两人的联名奏疏。
吐谷浑发生兵变,领军在外的达延芒波结得到吐蕃支持,亲自率领小股精锐杀奔伏俟城,将他的兄长,吐谷浑的首领诺曷钵赶下王位,自立为王,诺曷钵奔逃到鄯善城,向大周求援,岂料鄯善城的土酋城主畏惧吐蕃势力,在大周军队抵达之前,将诺曷钵绑缚,献给尾随而来的吐蕃军队,诺曷钵被拴在马尾上,当众拖曳致死。
“……自此,吐谷浑事贼之心更坚,几成吐蕃仆从,倾举国之力聚兵七万余,临洮陷落之后,绕陇右道天朝之地,进犯安西都护府,前驱攻伐疏勒城池,意在我安西四镇……”
“臣等派出精锐,处死鄯善城主,以彰天讨……坚壁清野,固守疏勒,奈何有西域败类里应外合,猝不及防,疏勒失守,为免资敌,臣等僭越,将少府监采买囤积于疏勒的物资粮秣,转运小部,大部焚毁……”
“臣等于于阗、龟兹等重镇层层聚兵固守,抵御吐谷浑……所忧虑者,唯有吐谷浑之后,吐蕃不曾损伤一兵一卒,便占有大片土地,据臣等察知,吐蕃原本调兵不及万余,眼下却声势渐壮,不可不防……”
听闻战局恶化至此,朝中一片哗然,文臣义愤填膺,口吐莲花,纷纷痛骂吐蕃,那诺曷钵是高宗时期大唐所扶立,高宗择一宗室女,封为弘化公主,嫁与诺曷钵为妻,从这个角度算起来,诺曷钵算得是高宗和武后的女婿。
武将们也蜂拥而上,蹦跳了出来,请缨出战,他们说话不怎么利落,但嗓门儿大。
朝堂前几排,稳稳站着不动的,只剩下权策一人,孤零零的身影,很是显眼。
朝中文武,政事堂衮衮诸公,都只听到了吐谷浑军队攻城拔寨,吐蕃军队杀了大周天朝的女婿,却没人留意赵鎏和唐休璟提及的吐蕃军队声势前后变化。
正验证了他先前所说,论钦陵在吐蕃国内的军权控制,出现了松动,无力组织大规模出兵,借着阴谋行险,取得进展之后,才重新恢复号召力,赢得一些墙头草部落的支持。
众人皆醉我独醒,权策心中微微发苦,动作却不怠慢,也迈步出来。
武后微微坐直身子,众多朝臣也都注目在他身上,武懿宗还明显发出一声冷哼。
“陛下,臣以为,少府监可提高行商向藩属采买的价格,对吐蕃国内物产提价不妨以倍数增长,一者侵夺吐蕃军需,二者激化吐蕃国内各方势力矛盾,以为辅助”权策的奏议不再提及反对出战,但也只字不提军事,提出了个比较粗劣的经济战争想法,用金银开道,除了他所说的两个效果,还可以虹吸吐蕃的物资,制造高原上的混乱。
“权侍郎所提,未免太过天真,吐蕃伪孽虽昏狡,兵戈一起,想来也会并力,岂会任由物资流出?”
“权侍郎之议实在荒谬,两国交兵,却以金银馈赠敌方,岂不是资敌?”
“权侍郎也曾是沙场勇将,熟知两国战阵之上,一力降十会,不能击败吐蕃,一切谋划都只是徒劳罢了,眼下却反其道而行,居心何在?”
……
武懿宗等人对权策的提议大加挞伐,言辞凌厉,显然对权策戒心深重,提防着他拿走对吐蕃战事的主导权。
权策面无表情退回朝班,不再言语。
这些人不知吐蕃国内权斗酷烈,不下于当初大周夺储之争,更不知没有物资粮饷,金银不过是死物,拿来砸人都不如石块利落,哪里又有资敌之忧?
“所谓以正合,以奇胜,权侍郎提议,虽闻所未闻,但不妨一试,庶几可收奇效”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即便是交兵沙场,也是谋略在勇力之先,岂能说是徒劳?”
……
他懒得搭理,自有葛绘、宋璟和姚崇等人出面,一一接下反击,原先太平公主一系的陆象先和岑羲等人,也是护主心切,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
“够了”
武后重重一拍御案,权策的提议,她一向重视,但见朝廷因此陷入争拗,迟迟不能在此事上达成共识,便也无心详究端的,铿然立起,快刀斩乱麻,“吐蕃、吐谷浑狂悖无礼,屡兴刀兵,凶顽狂暴,视我大周天威如无物,危及大统,凡我天朝子民,有骨气者,谁能任人宰割?凡我天朝文武,有血性者,谁能无动于衷?”
“朝中公卿文武,有愿身体力行,领军出征者,有举荐贤能,保举强将猛士者,具折上奏,朕将亲览明断”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群臣轰然跪地,声浪前所未有的高涨,只差没将武成殿的屋顶掀翻。
武后按下朝中争拗,施施然重新就座,“朝廷大事,兵戎之外,亦有文治,所谓盛世修书,大周国力鼎盛,岂独例外?《御览》、《文思博要》之类,乃治学化民之宝典,唯只偏儒家,不及释道,颇有不足,朕有意集结饱学之士,编纂三教合一之类书,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陛下英明呐”
这次的声量要小许多,大多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臣,尤以词林官和学道官为多,国子监祭酒明山宾、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还有资深学士宋之问,都是第一时间跳出来力挺,春官衙门和麟台的堂官司官们,慢了一步,做了第二梯队。
总体而言,修书之事,虽涉及名望,但并无实利,而且专业壁垒颇高,重臣权贵要么没有兴趣,要么插不进手,大多不怎生介意。
“陛下,臣保举新安县公、鸾台侍郎权策为总纂官,领解文坛,玉成文华盛事”明山宾是个纯儒,迷恋诗词之道,对权策敬若神明,但到底不是权策的夹带中人,领会意图的境界差了些,权策方才的表现已经很明显,喜静不喜动,不欲冒头。
“臣等附议”
蓦地一声,涌出来大批人马共襄盛举,武懿宗、宗秦客、袁恕己都在其中,他们打的主意,怕是将权策踢去修书,便少了个抢夺功劳的竞争对手。
权策赶忙出列推辞,“陛下,修书乃是大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臣虽侥幸得享大名,却年资不厚,阅历有限,愿参与其中,备位顾问,实不宜领总纂重任”
“唔,如此也好”武后露出些笑意,她本就别有打算,“着立三教珠英纂修馆于洛城殿右配殿,加尚宝丞张昌宗银青光禄大夫,为总纂官,麟台少监崔融副之,右补阙张说、定王府仓曹刘知几、给事中徐彦伯、翰林学士宋之问等人入馆为纂修”
“权策与婉儿两人,皆是一时名望,可为顾问,奖掖文学,引拔遗贤,不拘一格,广揽英才,行召集监督之事”
“臣等遵旨”权策与列名众人一同领旨,这些白发老夫子中,有所图谋的钻营之辈更见亢奋,余者的热情,却消减去了大半。
“臣妾遵旨”上官婉儿屈膝万福,神色间有几分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