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梁王府,愁云惨雾。
方城县主香消玉殒,梁王武三思难以承受,连连呕血,卧床难起。
长子武崇训出面,为妹妹方城县主治丧。
方城县主年方二八,未行及笄礼,也未出阁,依着礼制,未成人出嫁而死为殇,居丧从简,除至亲晚辈外,长辈及亲眷皆无服。
出殡发引当日,武三思挣扎着起身,要送最疼爱的女儿,最后一程。
一行人出门不远,便遇到一个骑士策马挥鞭,在神都大街上纵马狂奔,险些冲撞了送葬队伍。
武三思在几个仆役的护持下,勉强骑着马随行,专注地看着前头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并不理会外物,也提不起心劲计较。
武崇训这段时日主持府中事务,未曾学得沉稳,反倒脾气见长,愈发暴躁张狂,厉声大喝,“左右,与我将那厮拿下”
身旁的梁王府护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主人,那人的装束,是东都千牛卫,禁卫中的禁卫,不好随便招惹”
“混账,区区一个丘八,胆敢惊扰我妹妹西行,当了缩头乌龟,连声都不敢出,梁王府的颜面何存?”武崇训挥着鞭子劈头盖脸抽打下来,“速去,将那下贱武夫抓来,我要亲手教他见识见识梁王府的规矩”
护卫不敢再怠慢,上马的上马,翻墙的翻墙,骑马的紧随在那东都千牛卫的骑士后头,翻墙的飞檐走壁,抄近路巷道,抢在头里拦截。
送葬队伍尚未出城,那骑士便被护卫们拿了来,骑士的身上伤痕累累,口鼻处都有污血流淌,梁王府的护卫也没有讨得便宜去,少了两个人不说,剩下的也都挂彩。
武崇训叫停队伍,用马鞭挑着骑士的下巴,有意折辱。
武士抬起头,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痰,武崇训一身素白衣袍上,登时殷红点点,像是一幅雪里梅花。
“狗娘养的,胆子不小”武崇训暴跳如雷,指手画脚,“让他跪在方城棺椁前,从重鞭挞,不告罪求饶,绝不停止”
护卫们七手八脚拖拽,那东都千牛卫骑士百般挣扎,绝不配合,护卫无奈之下,下了重手,卸下了他的两条胳膊,才将他弄到方城县主棺椁前。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却是洛阳府尹萧至忠到了,他身后跟着司马崔澄,想来是街边戒备的官差,察觉不对,报信请了上官前来。
“武宾客,何故指使刁奴,殴伤东都千牛卫官兵?”萧至忠一开口,便给武崇训送上了一口黑漆漆的锅。
武崇训一个仰脖,怒气更是不可遏制,也顾不得形势,愤怒上前踏了几步,手指头都快要戳到萧至忠脸上,“你瞎了眼,还是你手底下的狗腿子瞎了眼?这混账冲撞方城的送葬队伍在前,朝我吐血在后,我便不能讨还个公道?”
“住口,他的血,莫非是平白吐出来的不成?”萧至忠夷然不惧,铁青着脸,迈着官步,迎上两步。
武崇训不得不缩回了手指,连退了好几步,又觉得掉了面皮,推搡了萧至忠一把,“你区区地方官,充什么大个儿,梁王府的事,轮不到你多嘴多舌”
后头的洛阳府官差,似是专门在等着他动作,立时便有两道黑影飞扑上前。
“咚……”的一声,武崇训被重重按倒在地面上,剧痛得嗷嗷直叫。
“殴打军卫官兵在前,袭击朝廷命官在后,武崇训,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萧至忠捋须侧身,不理这些粗暴事,司马崔澄上前,指着武崇训大骂,“将他拘捕,拿入大牢”
“本王看谁敢”武三思终于醒过神来,在两个宗族后生的扶持下,赶上前来,阴沉着脸,直勾勾盯着崔澄,气势不凡,一派虎老雄风在的架势。
“见过梁王殿下”崔澄躬身草草行礼,却不耽误他手下官差动作迅速。
转眼间,武崇训身上已经披枷带锁,控制在官差的铁尺之下,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暗招,武崇训软绵绵的,不复先前跋扈。
武三思眉眼一立,正要发作,萧至忠却开口了,摆手令官差将那东都千牛卫的官兵救起。
“你从何处来?”
“从……从骊山来”
才听了这一句回答,武三思便眉心乱跳,赶忙出声拦住,“他也受了伤,先带下去诊治,诊金由本王府上出,不知萧府尹可否高抬贵手,看在本王府上治丧的份上,饶了小犬一遭”
武三思的姿态可谓奇低。
萧至忠却是怪异一笑,“殿下莫急……你从骊山回神都,所为何来?”
“面见……面见狄相,传达西北军报”
萧至忠进一步追问,“本官洛阳府尹萧至忠,西北军报内容,可方便知悉?”
那人点了点头,声音渐渐平稳,“首战告捷,堵住了论钦陵自高原扑下的势头……临川王武嗣宗,追击敌军逃兵,阵亡殉国”
“唔,喜忧参半”萧至忠轻叹口气,转身欣赏着武三思呆若木鸡的神情,又加了一把火,“梁王殿下,还请节哀,临川王为国捐躯,是英雄之举,浩气长存……府上武将军也在战阵,定能身而退,凯旋而归”
武将军,自然指的是领军卫将军武崇谦,武三思的幼子,萧至忠这番话,有些恶毒,还有些胁迫的味道,他是刻意的,事实上,不只是他,权策一系的朝官,都接到了指令。
在太子李显薨逝的神都政治真空中,线出击,所有各方,都是打击目标,一面裹挟李重俊占住东宫的位子,一面确立主导朝局的绝对优势。
武三思父子两人犯在他手里,搁在往常,他不会如此剧烈反应,现在嘛,只能道声对不住了。
武三思失魂落魄,重重打击,连绵而来,让他心乱如麻,头疼欲裂,手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努力思虑着当如何回应,才算得妥当,脑子却是一团浆糊,浑浑噩噩,毫无头绪。
“带走”崔澄的一声断喝,惊醒了他,却只瞧见武崇训被押走的背影。
“梁王叔……”身旁的宗族后生嚎啕啼哭起来,他们两个,正是临川王武嗣宗的儿子。
武三思头晕目眩,双耳中嗡嗡作响,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这次不巧,是正面仆倒,虽没有性命之忧,面皮上头,却留下了两道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狰狞可怖。
“殿下,身子要紧,回府将养吧”忠心的老奴泪眼婆娑。
“不,先送方城,先送方城”武三思一口气长,一口气短,挣扎着起身,抚着方城县主的灵柩,老泪纵横。
滴答,滴答。
泪水和着血水,溅落在棺木上,刺眼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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