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艳阳高照,太阳竟是出奇的热烈,宗友利来到顺风茶楼品茶。
他依然凭窗而坐,边品茶,边眺望远方,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
今天是他和刘熙林约好的日子,刘熙林需要的东西,对宗友利来说,是举手之劳;而对刘熙林来说,却至少值两锭金子。
史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赚钱并不是一件难事。
宗友利把山塘织锦的帐仔细核实一遍,山塘织锦的家底一目了然。
刘熙林感兴趣的山塘织锦家底清单,很容易就做出来了;至于山塘织锦的债务,宗友利没有发现与文立万的万鸿发有什么债务,除了个别几笔与纺织机房小金额的进货欠债,山塘织锦的债务非常干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朝宗友利走过来。
宗友利转眼一看,“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面向来者躬身作揖。
来人虽显老态龙钟,却是精神矍铄,双目炯炯,笑吟吟缓步走向宗友利。
此人便是陆欣荣的账房先生钱子良。
“师傅别来无恙,小徒宗友利这厢有礼了。”
钱子良是宗友利的师傅,宗友利的记账本事,全是从钱子良那里学来的。
在教过宗友利之后,钱子良再未带过徒弟,所以,宗友利可以说是钱子良的关门弟子。
钱子良笑道:“徒儿免礼,听说你时常在这里喝茶,为师便想来看看。”
宗友利赶紧让师傅坐了上座,毕恭毕敬给师傅沏茶。
沏茶之时,宗友利眼角一瞥,见钱子良也双眼炯炯盯着他,一时便有些慌乱。
难道他和刘熙林的买卖,师傅已经知晓了?
钱子良抿一口茶汤,问道:“听人说,官府最近在查山塘织锦的帐,他们是要灭掉山塘织锦吗?”
宗友利马上清楚了钱子良突然出现的原因:师傅从来不泡茶馆,现在不仅出现在茶馆,而且准确出现在他面前,说明文立万、陆欣荣有话要说。
“回师傅话,官府这次查帐,目的就是要除掉山塘织锦。他们现在已经动手了。”
钱子良惊诧道:“山塘织锦真的有偷漏赋税的问题?”
宗友利轻轻摇摇头,说道:“官府从来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莫须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钱子良追问道:“既然如此,你是山塘织锦的账房先生,何不在山塘织锦危难之际,帮上一把?”
宗友利故作不解,问道:“师傅的意思是......?”
钱子良四下望一眼,徐徐说道:“我们做帐的人,东家的利益便是我们的利益,如果能让官府查账无所获,你也就尽到自己的责任了。”
宗友利见师父如此较真,心中不由叹息师父已经老得不合时宜了。
面对倾囊教他一身本事的师父,宗友利不便再说什么,只能应诺道:“小徒会竭尽全力照师傅说的去办,只怕官府那些查账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山塘织锦。”
钱子良说道:“你知道怎么设置障碍,这个老夫教过你。只要他们十天之内搞不出什么名堂,你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宗友利顿时警觉道:“为什么要撑上十天?”
钱子良垂眸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你去办就是了。”
宗友利心中冷笑道:别说撑十天了,恐怕一两天内,山塘织锦就该玩完了。
钱子良前脚刚走,刘熙林后脚便来。
宗友利坐在茶桌前,望着大腹便便的刘熙林向他走来,突然产生一种扭转乾坤的快感。
是的,此时此刻,他宗友利突然就处在这样一个位置,只要他倾向哪一方,另外一方就可能随时轰然倒塌。
文立万、陆欣荣这边让钱子良出面争取他;谭令会、李天喜这边,派出刘熙林争取他,双方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都期待他宗友利的一臂之力。
宗友利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如此重要,如此令人瞩目。
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宗友利的眼神里充满了倨傲神色,他看着昆山财主刘熙林在对面坐下,并不过分热情,只是微微一笑。
店小二殷勤进来续水沏茶,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在刘熙林桌前摆上一副新茶具,期待能听到刘熙林讲些什么。
但刘熙林和宗友利只是彼此点点头,相互并不过多言语。
宗友利向店小二说道:“你先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必再过来了。”
店小二沮丧点点头,无精打采退了出去。
刘熙林面色严峻,顾不上寒暄,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宗友利掏出一份清单,神态轻松递给刘熙林:“这是山塘织锦的家底,你们的人可以照着这个去查,最多三天,就能查个一清二楚。”
刘熙林接过清单粗略扫一眼,折好装进衣兜,问道:“王掌柜给文立万抵债的六张房地契可是属实?”
“所有房地契都在,并无抵债一说。山塘织锦和文立万没有任何债务。”
刘熙林阴森森看着宗友利,半天不说话。
文立万如果没有接受王掌柜抵债的房地契,还有什么理由能扳倒文立万?
宗友利被对方阴狠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嗫嚅道:“我说的是实话,怎么,您,您不相信?”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话。”
刘熙林说罢,从衣兜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往桌上“砰”地一放,往宗友利跟前一推,说道:“这里面还有三个金锭,全归你了。你用一天时间,在山塘织锦的账上,做上一笔王掌柜给文立万六张房地契抵债,不,干脆就做九张房地契抵债。捡山塘街的大店铺往上做。”
宗友利心中一紧,后脊梁上顿时冷汗淋漓,刚才的那种受人器重的倨傲快感瞬间全无。
“这样做意欲何为?你们是不是想整文立万?我不能干这种事。这么做了,我以后怎么在苏州纺织业混?”宗友利把桌上的小布袋推向刘熙林,说道:“再说了,我就是做了这几笔帐,房地契转让的凭证也没有啊。”
刘熙林阴冷一笑,说道:“一个时辰后,府衙就会把山塘织锦转让给文立万个人的房地契原件交给你,这不就是做账凭证?”
宗友利彻底吓软了,瘫坐在圈椅上,急促喘气道:“你们这可是个奇招,真的是要整治文立万吧,王掌柜要是坚决不认,做了这笔账,也是白搭啊。”
刘熙林哼哼冷笑道:“山塘织锦已经没事了,明天照常营业,王掌柜亲口说的,他记得是给文立万个人九个店铺抵债。”
刘熙林的笑容近乎狰狞,看得宗友利有些害怕。
宗友利顿时明白,苏州府衙、绫罗会已经联手王掌柜,准备要灭掉文立万了。
事情如此急转直下,实在让宗友利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懊悔自己有些聪明过头了,这分明是上了贼船啊!
与刘熙林这样的地痞流氓打交道;与奸诈狡猾的官府、绫罗会打交道,他一个账房先生哪是人家的玩伴啊。
刘熙林顷刻换上一副笑眯眯的面孔,轻轻把装金锭的布袋推向宗友利,说道:“官府谭老爷决定治文立万的罪,绫罗会李天喜想要文立万的命,连王掌柜都答应配合了,你犹豫什么?宗先生,有钱不赚,那可是傻子啊。”
宗友利哆嗦着说:“那,那文立万要是知道了,还不要我小命啊。”
刘熙林眼睛一斜,蔑然一笑:“既然官府要整文立万,你想想他还能蹦跶几天?”
宗友利眼珠乱转几下,思想片刻,喟然长叹一声:“唉,那我就按你说的去办吧。不过这金子我不能再要了。”
说完,把桌上的小布袋又推向刘熙林。
刘熙林抿嘴笑着看宗友利一眼,又垂眸看看桌上的布袋,说道:“也罢,这三个金锭我先替你收着,等事成之后,自当奉还。”
宗友利长吁一口气,心里暗自思忖:一不做二不休,文立万,你当初用人之时,也曾羞辱了我,这次就别怪本人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