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噬心

目录:曾记芳草| 作者:橘灯里| 类别:散文诗词

    “我就说那萧侯和这养女不干不净吧,这么些年,好容易找着了个下家,如今却闹出如此笑话。”

    那姓俞的新郎官,丢此大脸,亦面色铁青地甩袖而去,亲也不娶了,骄子,马,几大箱嫁妆皆横在街市上,人声蜚蜚,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别说惜竹了,白砚之亦一脸懵逼:“新娘怀孕三个月?谁的孩子?萧沉桑的?”

    惜竹摇了摇头。

    彼时人群见到撑伞而来的萧沉桑,四下皆哗然,那些人不敢上前取笑,皆对着萧沉桑和萧落的背影指指点点,偶尔蹦出几个稍微大点的声音,皆是难听至极。

    虽然事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但此时萧沉桑却只是轻轻将萧落扶起,他们在笑也好,骂也好,讽刺也好,仿佛皆与他无关。

    萧落一身火红嫁衣,眉目低垂,静默不语,只是眼角隐约有泪滴闪烁。

    萧沉桑拧着眉头也沉寂良久,撑着象骨伞使他的肤色恢复如常,只见他扶起萧落,亦不顾四下所有人的目光,双手轻轻捂上她的耳朵,颤抖着唇,吐出了几个字:“别怕,我们回家。”

    天色暗沉,细雨斜斜下,人群声哗然不止,千夫所指的场面,大抵也只有萧沉桑能够这般从容不迫。

    惜竹站在人群之后的一处屋檐下,撑着下巴:“我觉得孩子不会是萧沉桑的。”

    “嗯?”白砚之斜她一眼。

    “我觉得他不会这么做。”惜竹抿了抿唇:“他应该是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他是希望能看着萧落好好嫁人的。”

    “其实早晨送萧落上花轿的那一刻,我隐约能感觉到萧沉桑心中的疼痛与不舍,他的肉身正在腐烂,那时他一定很痛苦,可即使忍受着皮肉腐烂之苦,他也要亲眼看萧落十里红妆,目送她最后一程不是么?”

    惜竹正自顾自说着,抬眸之时却见白砚之目光全然落在自己的脸上,眉头一拧,忙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什么吗?”

    白砚之仍旧看着她:“刚给你贴的符呢?”

    “……”惜竹忙抹上后脑勺,一脸茫然:“风……风刮跑了。”

    话音还没落落,人群嘈杂的声音果真如海潮一般在耳边回荡,那一张张谴责的嘴,一副副看笑话的面孔,和他们心里的那些唾骂的字音,皆让惜竹觉得头脑沉闷不已。

    白砚之只是看着她,又从往怀里掏了掏。惜竹愣愣望着他,只见这道士又掏出一张符。

    “……”不愧是道士。

    “这世上生来就有通灵之性的仙,我见过两位,一是我师父,二是你。”

    “你师父?”

    “嗯,我师父,他曾经也以神仙之躯在人世走了一趟,他以为他能看懂所有人的心思便能在尘世游刃有余,可渡百世众生,累万年功德。”

    白砚之错开目光:“可是他错了。”

    惜竹望着白砚之,拧起了眉头:“为什么?”

    “起初那些嘈杂的思绪让师父只是心神烦乱,后来那些人性里黑暗和污浊的念想让师父头疼不已,再后来……他愤怒地杀死过很多那些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满心贪欲的世人,也因此疯魔了百年。”

    “这世间,唯人心最不可窥视。”

    惜竹闻言乖乖将符贴在了脑袋上,怔怔望着眼前这人,那些人声渐渐远去,而眼前的人,白衣飘飞,一张脸只要不开口,瞧着也是俊美如斯,虽读不出任何心思,却能感受到他的心如一汪纯澈明静的湖,平和而安宁。

    白砚之见惜竹这如痴的目光,微微一愣,连忙后退一步:“诶,贫道怎么说也是个行走人世这么多年的道士,虽然跟其他老道相比,贫道又帅又潇洒,但你也不能……”

    惜竹耸了下鼻子,忙别开目光:“我呸。”

    ……

    爱一人当是如何模样,生时朝夕陪护,死时至死不休。

    惜竹蓦然回想起那夜凉亭萧沉桑吻萧落的那一幕场景,有些恍然。

    他明明清醒,却要装醉,装作认错人。明明是想要推开的人,却又无比奢望着那片刻的亲昵。在故意喊错的名字的时候,在看见萧落伤心离去的时候,惜竹能感觉到,他也很难过。

    虽然搞不懂这人世的爱恨嗔痴,但这些透明的心思与情绪,惜竹还是一眼便能洞悉的,作为一个彻彻底底旁观者,惜竹觉得,人啊,不必活得太明白。

    萧沉桑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所以才如此痛苦,只不过他历经的这些苦,也是必然……

    华容乃是山君,入世必尝人世六苦,那些沉甸甸的幻影碎片,皆是他的苦楚,生来便遭人唾弃,未老便染恶疾,少年丧母,受尽磨难,本就抑郁不得志,而后遭人勾陷,兄弟不念手足,青梅弃之而去。

    萧落,大抵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心愿吧,他的这一生,经历过许多的荒唐,见过太多的世事污秽浑浊,半生飘零,受尽苦痛,却将一人捧在掌心有若明珠,哪怕身死肉腐,堕入地狱,也惟愿她,过得纯粹和幸福。

    听白砚之说,借命虽然是容易修炼的邪术,可每借一次命,便要要忍受一次活体的魂魄与肉身撕裂之痛,非但如此,借的命愈多,罪孽便愈深重,到了最后噩梦夜夜缠身,不成疯便成魔。

    多少个午夜梦回时,皆是那一具具干枯的尸体和那索命的魂魄……怪不得萧沉桑要烧掉那座寒宅。

    只是如今,这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个夙愿就这样被破灭了……

    惜竹进了清清冷冷的候府,站着门口,透过枝叶的间隙望着那一幕,只觉得有点儿悲哀……

    萧沉桑背对着萧落,手指扣着伞,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泛起。

    而萧落却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的身后,一袭血红衣似火般灼目,头发早已散落了下来,乌黑的发鬓散乱地垂下,鬓角沾了些雨渍,她垂着眼帘,身子轻轻地颤抖,忽然伏跪在木地上:“沉……阿父,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

    只那一瞬间,萧沉桑挥袖扔开了手中的象骨伞,蹲下身来,指挑着萧落的下巴,将她的脑袋轻轻抬起,那双没有焦距的灰色美眸中充满了无望与茫然……

    惜竹有些心疼地看了眼那把她的伞,再转过目光时,见那一幕,有些惊愣。

    萧沉桑脸上所流露的神情她从未见过,只见他捧起萧落的脸,双目泛红,嘴唇发乌,沙哑的声音低吼出声:“最想得到你的人是我,最渴望你幸福的人也是我,你怎么不明白,萧落!?”

    这大抵绝望到了骨子里才会做出的疯狂举动吧,惜竹拧了眉头,其实不太理解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