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间信念崩塌,如山垮落,压弯老当家的脊背。
杨平心有戚戚然。同为怀仁堂的当家理事之人,同样在这座药堂里劳苦奉献了半辈子,他如何不明白蒋越此时的感受。
只是他是副当家,这种感触毕竟是无法与蒋越相比的。
杨平伸手,拍了拍蒋越的肩,沉声叹息:“老弟,别太往心里去。财帛相诱不动心,刀斧胁身不皱眉,那是圣人,观天下之大,众生芸芸,做到如此者何其寥寥?莫厚责己难人,此事,实非你我之过。
不是他们的错,又是谁人之过?
当家们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穆典可哭累了、哭倦了,在常千佛怀里睡去。长睫毛搓成一条条,湿哒哒的贴在眼睑上,泛着未干水迹,睡梦中仍在抽泣。
同从阿鼻炼狱里逃出来,他与金雁尘对待前尘旧事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金雁尘对自己太残忍。他将那些伤疤反复地撕开咀嚼,将痛苦当成磨刀石,一日日地磋磨着自己,直至将一颗心磨得又冷又硬,磨出厚厚的茧子,再无血肉之态。
穆典可却是选择了逃避。将那些痛苦记忆尘封起来,不去触碰。
可是有人不让他逃,逼着她,将脑中恐怖的匣子一个个打开,放出里面黑暗的梦魇。
先是穆仲铖,后是谭周,他们迫他,不得不去面对那些痛苦而不堪的过往。
她陷入极深沉痛苦的梦境里。
梦中她身难自主,无定地漂浮在一条血红的河流之上。河里是无数仰口待食的饥饿鲨鱼。河流两岸,一岸阴冷漆黑,一岸繁花似锦。金彦成和常千佛分站在河流的两边,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紧紧拽着不松开。
她不知该去往何处,向左还是向右,身子被他们拽得在河上方飘来摆去。这时候,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走了过来。老农举起锄头,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她从空中掉落下去,半截身子掉入鲨鱼腹中。
她倏然睁眼,眼中再无软弱,闪着森冷光芒。
只是常千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冷光。察觉到怀中人儿已醒,她低下头轻声唤道:“典可?”
穆典可抬头,跌进他绵绵深情的眸子,却更多的是担心。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庞,他的脸是温热的,熨着她的掌心,亦暖着她的心。
“千佛。”她轻轻的唤着他,像刚刚做了噩梦的孩子寻找自己的母亲,语气中尽是温柔依恋。
“千佛”“千佛”她一声声地唤。
她唤一声,常千佛答一声。
“我在的,典可,我在这里。”他耐心地望着她,低头吻她的额头。
她满心满足,轻轻的笑了,复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上。肌肤炙热相贴,唯如此,才能感觉到心安,他与她,离的是这样的近。
常奇他还好吧?想起昏睡前的情形,她不安地问道。
“他很好。他挺担心你的,特意让笑笑代他来看你,还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常千佛柔声说到。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她既感欣慰,又觉内疚:“其实常奇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没关系,他不会怪你的。”常千佛手,轻轻吻住她的额头:“都过去了,典可。”他轻声说道:“都会好起来的。你是我的药,我也是你的药,我们都会好的。”
“嗯。”穆典可低声应他。
他的嘴唇在她的额上流连徘徊,她抬起头回吻她,双臂缠住他的脖子,如焦渴失水的鱼儿,愈吻愈热烈,似要将毕生的热情都尽耗在这一吻当中。
常见佛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却也只是稍纵即逝。转而更加热切的回应他。他很清楚,当此时,自己哪怕有一丁点的迟疑,都有可能在穆店可心中种下一颗隔阂的种子。
她会怀疑,会不信任他,会认为他嫌弃她。
两情炽烈,难分你我。穆典可的手臂在常千佛的后颈上纠缠环绕,忽然手掌抬了起来,一个掌刀,重重地砍在长千伏的后颈上。
安缇如和找平守在门外,见穆典可从里走出来,衣衫洁净,头发也梳理整齐,挽成一个小山髻,用一支带流苏的金镶玉簪子定住。
面容恬静,全无一丝狼狈痕迹,只有两眼依旧肿着,显示曾经哭过。
“四小姐。”“四小姐。”两人相继起身。
“公子爷睡了。”穆典可回头看了下屋里,压低声音说道:“我有点事,要找凌管家商量。缇如,你在这里守着,恐公子爷醒来有事交代,赵平,麻烦你陪我走一趟。”
堂中接连发生大事,穆典可找凌涪商量对策也不奇怪,但安缇如就是觉得不对劲,眼皮子突突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来不及细思便抢道:
“凌叔去君兰苑了。是原先东药房的一位老掌事住的院子,赵平不知道,我跟公子爷去过一回,我给四小姐带路吧。”
穆典可点头:“也好。”
安缇如转身不小心带翻了板凳,眼疾手快扶住,笑道:“看我,一着急就乱。咱们得早些去,去晚了,怕凌叔走了,又得错过了。
穆典可不着痕迹的瞥了安缇如一眼,心中微讶,安缇如不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两人往北面后院的方向走,穿过长长的廊带花园,上了九曲桥,石拱桥洞映在碧波湖面上,与两岸疏疏杨柳影遥相呼应。一只黑天鹅泊在石桥倒影上,弯颈梳理羽毛。
颇见清幽雅致。
“这座桥,是仿着清涟园的九曲拱桥做的,样子大致是一样的,只是比清涟园的桥小一些,没那么长,雕凿倒是更精致一些。”安缇如笑着说道。
穆典可转身往来时路看,只见九曲拱桥曲曲折折,旖旎拖行湖面上,想着安缇如说的清涟园的那座桥该是什么样的,嘴上说道:“清涟园是常家堡里的花园子吗?
安缇如笑道:“是的,是曾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建的。曾老太爷曾下江南游历,回洛阳之后,对江南风光念念不忘,便请了南边的工匠,比着江南水乡的格局,在常家堡里造了一座园子。跟咱们北方的花园子又不大一样,四小姐日后见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