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攸南一生仅有两次失态的时候。
一次是在听闻金家灭门的噩耗后,他在大漠上纵马狂奔,饮酒长啸,癫狂得像失群的孤狼;还有一次,就是今日,散发去履,躺在堆砌如山的酒瓮里,喝一口酒,念一句祭文,往地上泼一坛酒。【1】
他在半醉半醒里回忆金家往昔的荣耀,怀念那些热血峥嵘的岁月,真挚深切的兄弟之情……然后他痛骂穆沧平和刘姓朝廷,倾诉这些年来的不如意,以及不被理解的委屈。
“我何尝不想做个好人呢……”他喃喃说道:“天下女子那么多,她会害死你啊……认命吧!家没了,我们就都是无处栖身的孤魂野鬼。”
王芒听了一夜骈四俪六的华美悼赋之后,只想对着徐攸南顶礼膜拜了。
“他怎么可以一直说?”
还不是言辞乏味,空洞絮叨地反复说,长赋接着短赋,短诗续上长歌,声情并茂,文采斐然。连牢骚都发成了仄仄平平的长短句。
传音阵中偷听的穆门中人皆一度忘了立场,忍不住为之潸然泪下。
“徐攸南若是不入魔道,也就没建康那些才子大儒们什么事了,一家文章足冠天下。”
谭周竭力维持自己深入人心的平稳风度,如是评价道。
却在起身后一脚踢翻了墙角的恭桶。
不合眼地听了一整夜废话,搁谁谁不恼火。
“继续听!一个字都不要漏下。穆四来了再叫我。”
伤心断肠人,多情艳阳天。
翌日暑气回升,才刚拂晓,草叶上的露水便被焱天光灼了净无。
苦菜花和梅陇雪寻来时,徐攸南整个人泡在泥潭里,酒臭熏天。
“师父,你怎么了?”苦菜花失声叫道。
徐攸南在她心中可一直是个赛似神仙的人物,还从未如此失仪过。
徐攸南醺醺然张眼,看着一轮初升红日下,满脸朝气,新嫩得像新发柳芽似的俩小姑娘,嘴一瘪,就又哭了:“菜花啊,师父没有家了。”
一直到徐攸南走,穆典可都没有再出现过,自然用不着去叫谭周。
沙漏流到午时。田柱将一上午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谭周听。
幽屋暗室一昏灯,隔着一重积灰厚重的布幔,补眠已毕的谭周正抱着兰花俏,闻言重顿,身下吟哦宛转的女子发出一声夸张尖叫,手指甲掐进他肩上的皮肉。
“菜花,不是你的女儿吗?什么时候认徐攸南做师父了?”
“疑心病重的老混蛋!”
兰花俏叫谭周连着几巴掌拍得嘶声连连,玉臂绕过头,抓紧墙上凸起的石砖,。
狠狠啐一口:“她长着两条腿,能跑能跳的,上哪,拜谁为师父我怎么会知道?嘶——我都被你弄到……弄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还能给谁做奸细不成?”
“那可难说——”谭周狞声笑,抬起粗壮的上半个身躯,叫油灯投照映在石壁上,像一个庞然怪物。
“你确定她那两条腿是用来跑跟跳的?”
“滚你老东西!”
兰花俏抬脚踹过去,叫谭周眼疾手快握住,灵巧地一翻身,一脚踢到他肚子上:“不知所谓的老货!你行是不行?”
“我不行——”谭周也不恼,笑起整衣:“给你换行的。”
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一行绕过布幔,语意平淡得像是在说着喝水吃饭:“别躲着了,你谭爷几曾亏待过你们。”
两道蠢蠢跃跃的身影从石墙后面闪了出来。
“你接着说。”
谭周从田柱身旁走了过去,对身后正在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倒是田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油灯照出影影绰绰的布幔,幔上影乱纷缠。女子娇俏的笑声,分外刺耳。
这世上举凡要要做出点功业的人,都必须要有点笼络人心的手段。
想要人对你俯首帖耳,为你卖命,你就得先拿出点什么。
高明的,如金震岳,又如穆沧平,给人信仰。
谭周没有那么厉害,只能许以名利。
到了这个地方,金银财富和虚名都没有用了,那总还有点别的什么,是他们贪恋的。
他还不至于舍不下一个女人。
***
穆典可没有与徐攸南正面相抗,只在他走后,派人加快了拓碑的进程。
她只拓碑不毁碑,徐攸南当然管不了她。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石碑上的文字被全部被拓下以后,穆典可直接让人抬来整桶热融的绿矾,浇在院中辅砌的石碑上。
绿矾水能蚀石,一经浇下,碑面顷刻间斑驳百孔。
徐攸南一方的人有心阻拦,却也无力回天。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听完谭周解释,王芒才知道穆典可用了什么法子来毁碑,心有余悸:“幸好石碑凿得厚,不然真叫她一桶水化穿了,咱们的计划可就全暴露了。”
他着实是是怕了穆典可了,语气里头焦灼掩不住:“谭爷,干脆咱们就动手吧。石碑毁了,炸不到金六,杀了穆四,也是大功一件。”
“鼠目寸光!”谭周冷冷说道:“我倾尽家财,苦心布这么大一个局,难道就为了杀一个穆四?”
绿矾水在石碑上“哧”“哧”烧融的那一瞬,他的愤怒与焦躁不亚于王芒,但他比王芒稳得住,也冷静得更快。
“谁说毁掉了碑文,就引不来金六了?”
谭周冷冷说道:“一个人表现得越强势、越张狂,说明她的内心正越恐慌。穆四之所以迫不及待地毁掉碑文,是因为她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她因此受到了重创,想保护金六,但她却找错了根源。”
王芒还是没有听懂。
“我想杀他们,他们何尝不想杀我。”
谭周的愤怒为得意所替代:“穆四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她找不出来的秘密,金六一定会亲自来找。”
“别忘了,她还有一个老死不和的对头徐攸南……那可是个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行家。”
【1】老徐的过去第一卷49章俱是带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