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原是打算给千羽治完伤之后去看译看穆子建的情形,不想被救女心切的瞿涯叫住,商谈有时,出来就不见了穆典可。
他同耀甲问过了穆子建兄妹的关押处,急着找来,正见穆典可从一道半坍的土墙后转出,脚步迟慢,冷白脸颊上浮着些许不自然的潮红。
明显是刚做过什么重活,力短气促之故。
常千佛不禁皱眉,往前快走几步,责备的话还没出口,穆典可倒乖觉,两手一张将他抱住,脸就往颈窝里来蹭,发丝挠得他耳后根痒痒的。
“别骂我。”她嘟哝说道。
常千佛好气又好笑,打从上回他同她怄气,穆典可舍下脸来哄他以后,这些个耍赖撒娇的手段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心虽这么想,语气却已经软了:“我不骂你,你也要听话。现在身子比不得从前。”
“嗯嗯。”穆典可把头连点,手却不松开:“让我靠一会。”
常千佛便调整了下站姿,好叫她靠得舒服些。手臂将她圈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那头墨色长发,滑上后背,以此让她感受自己的陪伴。
他知晓她心里的苦和累,她只是不说。
“你说怎么回事,不就是没了武功吗?留得青山在,又不愁没柴烧……”
穆典可开始说话,絮絮叨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索性就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也不娇气的。可是要怎么说呢,就像是突然卸了力一样,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了,毋宁说,是我懒得做了,还要劳心费力地去想什么法子……我又凭什么要管他们?……我就想往你这里一躲,天塌下来,还有你顶着——千佛啊,我是不是给你惹了很大的麻烦?”
没得到回应,她把身子往后仰一仰,同他拉开一截距离,不悦地看他:“你怎么不说话?”
常千佛正低头将她看着,眼眸深深,里头竟仿佛全是笑意。
穆典可黛眉略颦了一下。
“你笑话我是不是?”她觉得委屈。诚然她刚刚的想法确实有些丢人,但也因为是他,她才肯不顾忌地说与他听。
“还记不记得,在云家庄里,云庄主生病的那一回,你同我说过些什么?”常千佛本就有一把磁润的好嗓子,此番浸了笑,带了些微颤音,就更动听了。
他的眼睛也在笑,泛滥如一片海,就这么把她淹没。
穆典可有一小片刻的失神,然后转了转眼珠子,颇显吃力地歪起头来想了想,想着想着头就歪到了常千佛肩上去,眼神就飘走了。
“我头有点昏。”
她只是身子遭了损,脑袋可是清醒得很。那日她说的是:“世间诸人,各有各的缘法。常公子悬壶济世,兼济众生,却并不能救所有的人。”
虽然不知道常千佛为什么无缘无故想起这件事来,但这明显要算旧账啊。
常千佛看着穆典可从浓鸦羽发里探出的小半片耳廓,红得像染了血似的,心中只觉好笑,哪还有半分气恼。
“我不怕你给我惹麻烦,”他松沉了肩,两手扶着她后腰上的凹窝,下巴就移到她后颈上去,隔着发与她咬耳朵:“我就怕你不肯麻烦我。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哪怕救不了更多人呢,能护住你一个,就很好。”
***
耀辛追着常千佛来的,却意外看到坐在柴垛上托腮望天的穆典可。
耀辛下意识地扭颈跟着看了一眼,也没什么看头啊,空旷的天上一个秃太阳,还怪刺眼的。
他这厢纳闷着,那边穆典可倒真把头低下了,两腿交替地转动着脚尖,拨弄面前的一朵小野花玩,嘴角高高翘着,笑得委实让人迷惑。
耀辛也不是个爱琢磨人心思的人,迈着大步就过去了。
穆典可闻声抬头,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倒像是叫人撞破了秘密之后的局促和慌乱。随即镇静若常,眼中那一点点惝恍迷离雾一样散了,说道:“耀辛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找常公子,”耀辛应道:“宫主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穆典可又拿脚尖踢了踢柴垛下面的野花,以此显示自己方才的举止是不那么怪异的。这才扭过头,下巴往墙后一指:“在里头呢。”在线电子书
耀辛越看穆典可越奇怪:“姑娘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人啊。”穆典可说道:“等千佛。”
耀辛脑子里一团雾:才多大个园子,几步就到头了,还兴等来等去的?再说了,也没有非要坐在日头下面等的道理啊。
穆典可这一趟鬼门关前去又回,着实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转念想想,穆典可不愿意进去,或者是不想见到穆子建和穆月庭兄妹的缘故。一边是从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哥哥亲姐姐,一头是相依为命了快十年的曾经爱人,夹在他们中间,姑娘确实挺难的。
耀辛恻隐大发,走开没多会回来,手里抓着一张新摘下来的荷叶,叶肥茎劲,大如伞盖,一滴银色的水珠子在荷盘上滚来滚去,当真鲜翠欲滴。
穆典可把荷盖擎在头顶上,笑说道:“耀辛,你还挺细心的呢。等过了眼下这道关,我给你说个媳妇。”
她本是玩笑话随口一说,不料耀辛却将脸垮下来,大有一副“你怎么恩将仇报”的态度在里头。
“要那玩意干嘛?”耀辛拔脚就走。
他向来就搞不明白,同样是一个脑袋,这女人的想法怎么就能跟男人差那么多?磨叽歪缠的,还动不动就哭。用徐攸南的话说,叫那个什么——近之不逊,远则怨!
翠微楼的姑娘不懂事,不省心吗?为省几块银子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
穆典可和常千佛一道回正厅,才知道千羽在找自己。
尚在姑苏时,穆典可曾为着黄凤羚的身法古怪,特意找千羽确认过,并画下一套册子,让他琢磨留意。
后来千羽又出手试探过黄凤羚几回,还真让他瞧出些端倪来。
“这是你上次画给我的几个身法招式,”千羽握着一根柳树枝,在沙盘上运走如飞。
剑术修炼到了极致的人,一花一叶握在手中都是剑。
那沙子粗劣,颗粒不匀,且松散,按理说不易成画,但那软塌塌的柳枝往沙面上一拂,一幅幅笔触深刻人物简画就出现了,线条一根一根的,清晰得像是拿最薄的刀剑一笔笔刻上去一般。
“再看这一套身法,”千羽示意耀丙将椅子挪了数尺,继续作画:“可有发现什么异同之处?”
穆典可是个天才。
这是千羽第一次见穆典可与人拆剑之后便下定的结论,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果然穆典可没令他失望,“右边的这几幅图,似乎施展这套身法的人以下盘稳健见长,趋退进避,皆是腿先发力,而后以腰带手;但黄凤羚就不同了,她习练销魂手,上肢灵活劲健,断不肯舍弃这优势。每一发动,必多仰仗臂力。除却这一点不同,两人的步态,沉肩下胯的程度,包括身体上的扭转,都如出一辙。”
千羽也大是认同:“就因为他们一个先出腿,一个以臂使力,次序打乱,所以谁都没想到,‘鹤师’的传人竟然学会了‘豹隐’。”
穆典可纳罕地看着千羽,“豹隐”这个名字倒是耳生得很。
“你没有听过。”千羽说道:“这门武功出自南朝宫廷,系一位宫人所创,功成之后秘而不宣。如果不是因为南北交恶,宫防失守,恐怕就连那么仅有的一次现世都不会有。
八年前那位宫人去世,还有人特意去深挖过,发现此人生前并未收徒授艺,也没有留下一纸半文,原以为这门武功就此失传。”
“那位宫人叫什么名字?”
“七祥。”千羽肯定地说道:“是雍和宫的总管太监,现今太皇太后的人。”
这就说得通了。
当时蓝清平遭穆沧平诬陷身死,焚日一派四分五裂,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若有一人能庇黄凤羚躲过穆沧平的严搜密捕,雍和宫的那个老太皇太后确实是不二人选。
“豹隐”身法尤利近身相斗时闪避,正好弥补了销魂手进攻激烈,却不利于己身防守的缺陷,绝非盲目的授艺,而是有针对地扬长避短,可见得雍和宫那位对黄凤羚的重视。
那么老太皇太后为何要将自己辛苦培植出的心腹送去给刘妍做个无甚大用的琐事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