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平第一反应就是点了穆典可的哑穴。
他实在是怕了穆典可了。
若非有她从中作梗,他早就让良庆偃息,将明宫一干人等收拾了,如何会陷入眼下被动的局面?
若说面对良庆和瞿涯时,穆典可还会怕激怒他而有所收敛,但对手变成了常千佛,那就不一样了。
她怕是拼到鱼死网破也要护住情郎。
穆沧平正思忖要不要直接将穆典可敲晕,忽然间腿上一麻,急忙运气冲穴。
——他怎么就忘了,脚下这个人是个医术极精的大夫,莫说令他一条腿暂失知觉,逮着机会,击穴杀人都不是难事。
当下穆沧平腰身一弓,手中冷剑凛凛然刺了下去。
之迅疾,只等那剑行过之后,悬在空中月华缎子上依然残留一线裂痕。是剑太利,割破了空气之故。
常千佛生生受了这一剑。
他一臂缚着穆沧平的脚腕,全靠这一支点稳住左摆右荡的身体,躲闪间自是左支右绌,力所不逮。
更何况穆沧平的剑是什么剑,丈三之内可谓无距。
常千佛不敌下连遭数创,血染银袍。握着穆沧平脚踝的手却仍箍得死紧,毫无松动迹象。
穆沧平也看出来了:这位公子是个情种,自己若是不放穆典可,就是将他刺成个刺猬,恐怕他也是不肯松手的了。
委实没这个必要。
杀常纪海的独孙,于他是百害无一利。
当初容翊在荒原陈兵三万,何其多江湖高手助阵,天时地利占尽,却眼睁睁看着常千佛助穆典可灭掉他了一个神箭营,非是真的拿他们没办法,投鼠忌器罢了。
穆沧平这么想着,抬头正看见良庆提着一把大刀,一脸凶相地追到了河岸边,怒气之盛不在瞿涯之下。
当然他并不知道,良庆冲天的火气,有一半其实是冲着常千佛去的。
常千佛也是看准了良庆绝不会放他去涉险,才想到以退为进、主动提出留守原地,让他去相助瞿涯,救下穆典可。
结果良庆前脚走,常千佛后脚就溜了。
谈情说爱谈得是一点信誉都没了!
穆沧平的目的只是劫人,无意久留,当下放弃与常千佛的纠缠,只以一足与他手掌相搏,防他点穴暗算。
以一拖二,向河对岸掠走。
侧目去瞧穆典可,只见她一双漆黑深瞳蓄满了泪,水雾濛濛,倒像个柔软女孩儿的模样了。
良庆和瞿涯追得甚紧。
穆沧平轻功再绝,带了两个人,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远远瞥见河上树影,发力将右脚一甩,身子平飞,以剑鳬水,猛冲向河对岸。临落水身子一翻,足尖点落,在河纵两里仅有的一棵矮梨树上借了一程力。
那树早已枯死,枝干极脆,鸟雀尚不能栖。
初先穆沧平能稳踞枝头不落,乃是仗着一身好轻功,现下左臂擒着一个,脚下还拖着一个,如何还控得住力度。
甫向后弹出一箭之地,那梨树忽然噼啪连声作响,从枝到干,寸寸碎断,直接爆成了一蓬烟雾。
“你最好有必杀把握再出手。”穆沧平淡淡说道。
这是在警告常千佛不要轻举妄动,一击不能杀之,则会连累穆典可受过。
他原本不必威胁小辈,只是眼下情况确实有些棘手。
瞿涯和良庆两人仍傍着河岸穷追不舍,而在他背后,看不到的地方,杀机已然显露。
杀手的剑,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没有征兆,没有声音。
出手就要取人性命。
没人看清千羽是怎么出现的,他就像凭空冒出,凭空手上多出了一把剑,剑一抖,就抵上穆沧平的后心。
跟着是一声宝剑清音,如玉石撞上磬石,劲脆一声,直击心田。
但这恐怕是千羽这辈子听过最难听的声音了。
——是剑撞剑的声音。
原本应该垂在穆沧平腰侧的长剑不知何时转到了身后,平直地贴上后背,完美阻断千羽的必杀一招。
当真神鬼之剑!
千羽手心冒出冷汗,心中涌起的,是极度乏力的感觉。
当一个杀手杀不了人了,一个剑客开始怀疑自己的剑,即使他没有死,也已经开始显露败相了。
就在千羽失神的这一瞬间,穆沧平一剑洞穿了他的大腿,错身从他旁边滑了过去。
常千佛被穆沧平一路拖行,双足浸入河水,犁出一道道深浅波纹。
他缩手探向袖口,在触到仅剩的三根银针时,手指些微滞了一下。
身为医师,他向来将这些东西保管得很好,不会无故遗失。
谁能够无声无息地从他贴肉的袖紧里盗走两根针?
千羽又追了上来。
穆沧平一行后退,一行与之交锋,每一招都是暴烈之招——夏卷之“骄柳叶”,冬卷之“忍冬淹”——正好克千羽行偏轻盈的不式剑。
常千佛不想再等了。
穆沧平超人的应变让他认清了一件事:不会再有更好的时机了。
就是现在。
他猛然发力,掣着穆沧平的右腿往下一拖,人已冲天飞起。调动全身内息运满力,浑沛一掌朝穆沧平头顶拍去。
穆沧平却没用剑,微微一笑,倒转剑柄,以手承之。
两掌相撞,各自弹开。
常千佛手臂被震得咔一声,一股热辣辣的疼意如火锉般直冲心脉,气行处筋脉血肉皆如火燎。
等他稳住气息,趋前再战时,穆沧平已反持剑柄,与千羽接了数剑。
这一仗并没有打多久,却是生生打出了众人心里的疲惫。
——没有人能奈穆沧平何!他见刚可刚,见柔制柔,以万变应敌,没有人斗得过他!
可是他不能认输,穆典可还在他手中。
穆典可转过头,视线越过穆沧平的肩膀落到他的血衣上,一颗珍珠就从眼角滚了下来。
常千佛对着穆典可笑了笑,忽而扬起手臂,摇了摇,冲她点头。
穆典可说不了话,但是她的眼神分明回应了他。
常千佛冲了出去,绕到穆沧平侧前,一掌挥出。
他向不是走刚猛力道的路子,许是为了配合眼中还没有消散的浓情,这一掌更是拍得格外绵软,如酒醉打拳,花间舞蝶,乱得一塌糊涂。
——此掌名为不可器。
《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若说他之前的掌法都还依循着常家堡一贯虚玄无物,从无化有的宗旨。那这一掌,它是有实质的。
它不像其它掌式大象无形,圆融一体,反倒是包罗万象,兼采众长:有销魂手之凌厉,有折梅手之潇洒,更有泰手之浑厚。
千姿百态揉成一掌,不守成规,只随意动。
——是谓君子不器。
而千羽的剑法,名为不式。
向来不可预者最可怖,因为不知道,所以最难对付。
在常千佛和千羽的联手夹攻下,穆沧平的头脑需要高速运转,才能同时消化两个人变换不定的套路,瞬息应变,左右应敌。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忘了他怀里还有一个无比危险的存在。
穆典可等来了这个时机,眼神骤冷,一掌切向穆沧平的腹部。
以她如今力气,断不敢指望这一击能伤到穆沧平,真正的杀招,是藏在她指缝里的两枚银针。
那是她被常千佛推出来时,从他袖子里抠出来,打算反扑时用的,万没想到那一把推得那么狠,她根本就没有转身的机会。
现在这两根针却是用得其所了。
穆典可的手掌砍中了穆沧平的腹部,手指一翘,针尖便从指缝里滑了出来,一共两枚,俱扎的气海穴。
针尖刺穿了衣料,触到了穆沧平的皮肤,再往下就要扎中气海。
若手法到位了,单凭这两根针,就能泄掉他一生修为。
穆典可闭上眼,指尖颤了颤,待把银牙一咬,就要发狠劲时,掌下忽然空了。
谁能想到,那等坚劲紧实的腰身,竟还留有弹缩自如的空间。
只那一瞬,腹部生生往下凹去一寸。
不仅如此,筋脉也动了,带动一**位全部错位。
——“易筋移穴”!
穆典可大骇,手掌缘迅速一错,也不管自己现在是触到了什么位置,手指一错,两根银针分开扎了下去。
就算穆沧平有移穴动筋的本事,那也不能将肚子移到下巴上去。
腰腹一带多要穴,还环着一根束缚所有纵筋的带脉。她有两根针,分而扎之,不定有希望撞上一处。
许是老天也帮她,下一刻,穆典可便感到紧钳着自己的臂膀一松。
她仰面跌掉下去。
常千佛俯身冲下,捞住穆典可的手臂,用力一提,将人紧牢圈在怀里。
“咚”一声,两人掉进河里,正好砸碎河心一个圆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