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不把话说清楚,徐攸南不大可能同他说实话,常千佛只好道:“我之前给宫主把脉时,发现他中有慢毒。”
徐攸南眼微眯,迅速从常千佛的话里接收到不同寻常的信号:“你是说,他不肯告诉你这个投毒的人是谁?”
“……也可以这么说。”
千羽也许是不想说,也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大可以在回到明宫后,自己将此事查清了解了。
偏遭此厄。
事情只能不如他愿地被翻出水面了。
常千佛说道:“从宫主腕脉呈现的迹象来看,初次中毒可以追溯到两年以前了,两年间他遭人不定期地间断投毒,总共约莫有七八回。”
“什么毒?怎么投法?”徐攸南越发觉得奇。
“你得告诉我,他是否留下什么话?”
徐攸南笑着摇头:“你是怕千羽不肯让你查此事?实话告诉你,他留了一个人名,我还正琢磨着要从哪里下手。此事或牵扯到明宫里一个地位不轻的人,你不告诉我,我可能一头莽撞地把浪花翻得更大。”
不得不说,徐攸南真是个心思洞明的人,交锋一度,就敏锐地察出常千佛不愿说的原因。
无非此事关系到千羽的私隐。
私隐嘛,说来说去无非那么几样,与他猜测的恐怕差不离了。
“此毒名为‘半仙’。”
常千佛还是妥协了,说道:“毒入肌体以后,随血行上脑,黏缠人体生成的浊废之物滞留其中,久而久之,造成颅内淤塞。
起初症状并不显,中毒之人只会偶感腿脚酸麻,即刻就消,大多数人都不会留意;再后来,双臂开始出现同样症状,四肢不听调唤,行动不灵;等积废将血管完全堵塞,两条腿就会失去知觉,终身不能站起,故而又称‘断腿仙’。”
徐攸南似笑非笑:“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个投毒法?”
常千佛默了有顷,道:“须得有一女子先中毒,与之肌夫相亲。”
无怪乎常千佛支支吾吾,还特地等穆典可睡下以后才来找他。
攸南两手交握,食指徐徐敲着腕骨,笑:“这个投毒的法子……倒是新奇啊。”
世上有许多痴人,有情痴、武痴、匠痴,各种痴,千羽则是那一类痴于杀人之道的。已过不惑之年,依旧无心成家立室。
但你若让他一个身强力健的壮年男子天天做着和尚,恐怕也不怎么人道。
千羽这个人最怕麻烦,暗地里藏个相好,隔三差五还得去哄哄,这种事他是不肯做的。多半是柳巷烟花,一夜露水,是胡起在替他打点着。
叫人用这种方式下了毒,想想还真是憋屈。
徐攸南点着手指,把今日发生的事细细在脑中筛了一遍,心中大概有了主意,因问常千佛:“还没跟小四儿说吧?”
“不必跟她说。”
千羽如何对待男女是,那是他自己的生活态度;他一路追随护穆典可北上,那是师对徒的情分。
这两件事是分开的,没必要混淆一谈。
徐攸南笑了:“其实这事吧,真没必要瞒着她,揪暗鬼小四儿比我拿手。回头我还得借她手底下的人一用呢。”
“我只是不想坏了她对师父的印象。”常千佛说道。
徐攸南像听了个笑话:“你当她不知道啊?”只是笑着笑着,笑容就敛了,目中不再有调侃,幽幽深邃,像一口积了数万年沉渣的浊井。
“……其实她一开始,并没有这么严重。”
徐攸南倚着门,凝望着天边如轮月盘,徐徐开口说道:“以她这等的姿容,能免于难,相比起长乐宫的其她女孩子,已是幸运了太多。小六诸多对不住她的地方,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们母子,是拼了自己的命在护她。”
……
“然则小四儿性子太刚,心魔已种,即使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她也如惊弓之鸟,与人相交,处处存着十二分的戒心。
她是圣女,统御手下,情报上的事不可能不操心。而涉人私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污糟事,这心魔也滋养得越发盛,以至于后来,竟如恶臭厌秽一般,对于想亲近她的男子唯恐避之不及。”
“你知道吧,她有恶阳症?”徐攸南抬起头来问道。
这话原也多余。
他当人知道常千佛知道,常千佛也知道他知自己知道,但他就是想问一问。
徐攸南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他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看着就像一个怜子甚深的长辈,但常千佛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穆典可说过,徐攸南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弄不清楚他说的话,那一句是真的,那一句是假的。
他跟你动情的时候,就是有所图的时候。
但是常千佛希望徐攸南说下去。
在他缺席的那些年里,是徐攸南一直在伴着穆典可成长,知她所苦,解她之痛。徐攸南提到的这些旧辛,是他一直想去挖掘但从来提都不敢同穆典可提起的事,他想不到还可以向谁去打听。
“在四物斋,我第一次唐突,握了她的手腕。那时,就有些怀疑。”
常千佛剑眉拧得重,眉心挤出一个倒川字:“……后来就是在云家庄,我看得出她当时想杀我,但克制住了。”
“她绝少有能克制的时候。”徐攸南叹息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笃信她的心在你身上吧?”
“还有长老的暗示。”常千佛照实说道。
现在想起来,穆典可那时何等决绝,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给过他。
撇开屡次撂下的狠话不说,她那时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夫,郎艳独绝,且青梅竹马。
若非徐攸南几次三番向自己暗示,穆典可与金雁尘两人不睦,他还真没狂到那份上:屡次遭拒,还屡屡地觉得穆典可就是在说谎,她心仪的就是自个儿。
“举手之劳。”
徐攸南笑道:“饮剑台下面,常公子真可谓让老朽刮目相看。那时我就知,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把她从烂泥沼里拉出来,一定非你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