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双生姐姐,姐妹两个出生以后分送了不同的人家。
姐姐姓劳,她姓舒。
姐姐曾打趣说,姓什么样的姓,就得什么样的命。自己合该操心劳持,小舒儿却是个享福的命。
姐姐后来去了长安,在大户人家做养花女,姐妹两个就难得见上一面了。
姐姐依然每月都会寄银钱给她,好让她补贴家用。
姐姐信上说,自己遇到了一户很好很好的主家,从不把下人当奴仆使唤,还许她们在手头无事的时候去学堂旁听,学认字读书。
那户人家的男子个个英武,姑娘们个个都跟天仙似的。
有一位八小姐生得尤其美,人也和善。八小姐爱侍弄花草,常叫姐姐去问一些问题,会把自己都还没有尝过的点心分给她吃,送她用得上的衣服和水粉。
最初姐姐寄回来的信,也多是那位八小姐代笔的,字写得很漂亮。
后来姐姐会写字了,就自己写信。村里帮她读信的老夫子说,那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可真是丑。
但她真的好羡慕姐姐呀。
后来听说八小姐嫁人了,姐姐和花房的姐妹们躲在花架子后面偷看,是个好俊好俊的郎君。
后来姐姐也嫁人了,是那户人家的一个花匠,隔年生了一个小外甥,又过两年,生下一个小外甥女。
她因为从小身子不好,干不了重活,四里八乡没什么人上门提亲。只有年老鳏独,或是缺腿少眼的愿意娶她,她又看不上。
好在养父母待她好,也不逼她嫁人。
有一年冬天,姐姐写信来,说向主家告了假,等过了年,就带着小外甥和小外甥女来看她。
她等啊等,等了整整三个月,姐姐没有来,也没有信。
养父母待她也不再温情,说些指桑骂槐的难听话。她才知道,没有真金白银的有些爱,是假的。
她知道姐姐不会无缘无故没了消息,担心她出了事情,有一天夜里收拾包袱从家里逃出来,走了很远的路来到长安。
这才知道,姐姐说的那个大户人家——江湖上最有名望的金家,在去年的除夕夜被人灭门了,没有跨过那个旧年。
又过了几年,她在一个乡下的庄园里帮人栽花剪树,有人找到她,说八小姐花园子里的花快要死了,问她愿不愿意帮着去照料那些花……
舒弋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
她的一生,就像簪在头上的那朵白桔梗一样,比迎春开得晚,比梅花谢得早,不惹眼地混在百花中,安静地开,安静地谢。
安静得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唯一不平凡的是,她曾经有过一个很爱她的姐姐。为了让她在养父母家过得好一些,姐姐总骗她说自己挣了好多钱,其实是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部都寄给了她。
这就是一个复仇故事的全貌。
却不是全部。
穆门有强大的情报网,可以查到舒弋的身世,查到她有一个双生的姐姐,有姐夫,外甥,外甥女,还可以查到她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
但是有关她过去那么多年的心情——她的心伤,思念,带了毒的恨意……却不会人知道了。
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懂另外一个人的痛。
穆子建有些惋惜,惋惜还没有挖出更多的秘密,就让舒弋抢先服毒自尽了。
穆沧平则惋惜阆苑的花草又无人打理了。
穆子建都能查出舒弋有问题,他难道不知么?
他走在金家花团锦簇的园子里,去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养花女们躲在花架子后面叽叽喳喳,讨论未来的姑爷是方是圆。即便那么匆匆一瞥,对于过目不忘的他来说,记住那些人的长相并不难。
舒弋长得太像她的姐姐了。毕竟双生子。
他还是把她带回了穆家。
花草有灵性,那些不论他怎么精心侍弄都不能结苞的花,经舒弋的手一摆弄,一年比一年花开更好。
许是怜音的意志罢。她憎他,却始终惦记着金家的人。
本来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他从来自负,不怕卧榻之侧养虎——可他有个自作聪明的儿子,偏要查。
查也就罢了,却只能查到这里。
穆沧平叹了口气。
***
舒弋的死,是穆典可后来从廖十七口中得知的。
穆清桐的生日宴请了二房的三兄弟,穆子衿和穆子焱都没去,廖十七和庾依代两人去送了份礼。
庾依是因过门早,与两位堂姐熟识,抹不开面。
廖十七纯是为了去看热闹,为此还和穆子衿吵了一架。当然,最后是穆子衿低了头。
据廖十七说,自从那一回出走,穆子衿把她找回来了以后,两人的地位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从前她只要一开口,穆子衿就嫌她吵;现在她都不用说话,挑一挑眉毛,穆子衿就知道该先迈哪只脚。
庾依笑得肚子疼。
穆典可正摇着绸布扇扇风,假意去拍打廖十七,笑:“你少欺负我二哥!他可是个老实人。”
“我哪舍得欺负他呀。”廖十七苦恼地说道,“他从前不笑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都生不起气来。他现在还总对我笑,我生我自己的气呀。”
庾依笑得坐都快坐不稳了。
廖十七因兴致勃勃地讲起生日宴上的见闻来,“我见到那个南楠了!她还送了大堂姐好漂亮一个玉镯子。三弟妹说,那是很稀罕的和田玉,比我们三家加起来的礼还要贵重。你说,她不会是真的想给我们当婆母吧?她可比我大不了几岁呢。”
穆典可笑容淡了淡。
南蓬叶的爱女南楠苦追穆沧平六七年了,大龄不思嫁。为此南蓬叶深感丢人,近些年都少在江湖上走动了。此事早已不是什么隐秘。
“她怎么想,于我何干?”
庾依看出穆典可不悦,笑着圆场,“倒是我失言了,不该同二嫂谈论这些。”
廖十七撇了撇嘴。
穆子衿也这样,本来好好的,一提到和穆沧平有关的事情就变脸。
好在她知道的新鲜趣事也不少,这件不能说,还能说那件。
就说到了舒弋。
“……听说,还停在柴房呢,也不葬,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引出同伙?”廖十七好奇道,“小四,我听穆宅的人议论,说舒弋是明宫的首座上君,还帮你做过事,是真的吗?”
穆典可转着手腕上的药玉镯子,装走神。
芷言眼色好,立时询问几位夫人还要些什么样的茶点和饮子。
她口齿清晰,说话又有条理,脑中记得各种小点和浆饮的名字和特点,一样一样娓娓细数来,颇引人侧耳注目。
廖十七真的就认真选起来。
话就岔了过去。
穆典可不答,乃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舒弋其实从未帮她做过任何事。
在对付闫桂山和罗绮的那场行动中,她仅仅只是开了个头,让人把闫桂山和郑云容偷情的院落所在地透露给了罗绮。
与舒弋联手布局的另有其人。
舒弋是明宫中人不假,却未必是首座。
——她太浅了,太容易暴露了,这不是金雁尘行事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