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不便出面。
如用常家堡的人,又不免惊动常纪海。虽然常纪海可能早就知道了。
穆典可最后决定让苦菜花去。
说到和男人打交道,没有人比这姑娘更在行了。道行稍浅一点的,寥寥数语间就能让她把底细套了去,连带心肝脾肺肾都被照个透彻,真情或假意自是藏不住。
那王植穆典可并没有见过,也不能通过常素衣寥寥几语就断定其为人。
或许他真的是因为察知了常素衣富家女的身份,自惭家贫,决心与之断绝往来;也不排除他深有机心,作欲擒故纵姿态,好博取常家人的信任。
——都言之尚早。
临去穆典可殷勤嘱咐,“……照素衣所说,她平素小心,见面都是换了装的,当不大可能言及家中之事。却为何王植会寻去了宏济堂?这当中有蹊跷。你不要一见面就亮明身份,且看他究竟知道多少。”
虑及苦菜花这姑娘嘴巴毒,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不管此人品性做派如何,你只管弄清他的真实想法,不要出口伤人。”
苦菜花撇了撇嘴,“姑娘,我怎觉得你跟丈母娘试女婿一样,还不知是圆的还是扁的呢,就先护上了。”
穆典可冷笑,“那赶明儿我找人试试娄钟,看他是圆是扁?”
苦菜花大叫起来,“啊?你居然查我!”
穆典可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就苦菜花那点事儿,还犯得着她专门去查吗,只要问问梅陇雪她隔三差五就有得吃的酱肘子和肉串子打从哪来的,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姑娘还挺会使唤人。
***
事实证明,穆典可太有远见了。
苦菜花回来的时候一副难以描述的表情,一看就是没过上嘴瘾,给憋坏了。
“还真让你说中了!那二傻子连自己相好的姑娘是谁家的都没搞清楚,就着急忙慌地闹分开了——也亏得他不知晓,一个掌事就把他吓成那样子。”
苦菜花坐姿优雅地小抿一口茶,继续说道,“人呢,是憨了点,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看她对大小姐是真心的。”
“他以为素衣是常掌事家的姑娘?”穆典可说道。
苦菜花点了点头,“老早前的蛛丝马迹了,那傻子愣没觉出什么来。直到昨儿见到大小姐戴的镯子,认出不是凡品,这才想起前前后后所有的蹊跷的事,联在一处一想,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什么眼力!大富之家养出来的姑娘,气度能和寻常殷实小家一样吗?”
穆典可倒不觉得是那王植傻。
常素衣一心钻研药理,少有对外事务。听她语气,与宏济堂那位姓常掌事并不相熟,何以早久前的蛛丝马迹会将她的身份往那处引呢?
穆典可心中已有定论:怕是常纪海已观察王植许久了。知道孙女不善伪装,连暴露之后该拥有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都替她布置好了——既不至于让那王植在巨大的震惊下行不由心,又能明白地意识到二人之间的差距。
幸亏她留了个心眼,没让苦菜花说出常素衣的真实身份,不然就弄巧成拙了。
“……说举家搬迁也不算骗人,确是他老母生病,为凑药钱卖掉了祖屋。母子俩无处去,我找人假扮好心人,暂且收留了他们。”
苦菜花伸出两根手指头,摇了摇,“花了我整二百文呢。”
“小财迷!”穆典可对苦菜花办事用心很满意,笑道,“给你记上了。”
“谢姑娘!”苦菜花笑得甜甜的。
穆典可向来大方,既认了这帐,届时到她手上的可就不止这区区两百文了,看来这一趟跑得还挺值。
“我就跟他说呀,既然跟你相好的姑娘家中就是行医的,为何不向她求助呢?结果那个一根筋说什么‘男儿在世,应该靠自己双手换取衣食,孝养双亲。再没本事,也不能仗着有相悦之心就向女子索取,这是侮辱人。’——怕是脑子坏了吧?”
“为何与素衣写信断情呢?”穆典可沉吟道,“家中光景不好,他却没有能耐志气改变么?”
苦菜花又露出那副惨不忍睹的表情,“要不是你不让,我都想叫阿雪打他了——太窝囊了!本事就更没有了,我看就会演个影子戏。”
“影子戏演好了也是本事。”穆典可道,“不要这样说人。”
苦菜花不情不愿“噢”了一声,接着道,“后来我就给他支招呀,既然是殷足人家的小姐,将来嫁女,嫁妆总少不了吧?不幸万一岳家吝啬,还可学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体面人家受不得磕碜,总该接济一二,不会真让自个儿闺女受苦。他却说怕她被娘家人看不起——”
说到这,苦菜花也似感动,叹了口气,“也算有几分真心跟骨气。他那老母病了有些日了,家贫难医。他又是个孝子,到处求人遭白眼,日子难过得很。居然还扛得住诱惑。”
受兰花俏熏陶,苦菜花看天下间男人泰半都是王八蛋,不是虚伪好色,就是薄情寡义,十分难得作出如此评断。
此时天已全黑,朦胧里梧桐照影,倒是月色甚好。
穆典可唤小叶点了一个灯笼,带上苦菜花和梅陇雪两个,一行四人往柳院去了。
常素衣果然不睡,巴巴地等着她。
穆典可便叫苦菜花把同自己说过的话又跟常素衣说了一遍。
自然,诸如“憨的”“二傻子”这类微词,不用她交代,苦菜花也会抹去的。
又添了许多些感同身受的评解,说得又动情又动听。
常素衣本愁眉不展,竟让苦菜花一张巧嘴说得见了笑脸,不仅忘记伤心,还觉自己无比幸运,遇着一个全天下最好,待人最真心的男子呢。
穆典可和梅陇雪见惯不怪了,小叶却是让苦菜花的好口才和两副面孔惊得连连咂舌。
“总之,王家母子的求医生活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让菜花替你安排妥当。”穆典可说道,“但你和王植的事情总得解决,就不能瞒着爷爷。”
常素衣手指绞着衣角,粉面生怯。
穆典可双手握了她的手,温言:“王植和温青莲不一样。温青莲心坏,爷爷已经许了他一所药铺子,他却贪得无厌,妄图索取更多。为此不惜败坏小姑姑的闺誉。这才触怒到爷爷,落得那般下场。王植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常素衣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心可好了。路边不认识的人他都不忍心看人家淋雨,他不会坏我名声的。”
穆典可笑了,“嫂嫂不认得他,却信我们素衣。素衣若害怕,就让哥哥去同爷爷说,哥哥的话,爷爷总是会听几句的,对不对?”
常素衣又点头,眼中满满信任。
她从上午接到王植的书信,一直哭进午时。又心神不安地担忧了整整一下午,心力耗损极大,此时终于是困乏了,听穆典可的话去洗漱准备就寝了。
柳院里植了成片的柽柳树。
此树耐旱,中原不多见,在西北贫土上却是随处扎根。昔在大漠,这样的景致穆典没少见。只是彼时无心情,任再好看的景,只入目不入心。
此时倒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半红半绿一片开花林,在月光下又是与白日不同一番况味。
就听得身侧异动,苦菜花和梅陇雪两个一左一右地拽着小叶跑开。
一个灯笼摇摇晃晃,在地上投出不安的影子,影影绰绰向远。
她抬眼看前方,果不其然,一个高大清梧的影子映上石墙。
常千佛接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