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维奇偶尔也来贵阳出差,但待的时间都不长。
他的工作往往是给其他兄弟单位跑数据,并兼任设备维修工。因为待在山沟里实在太闷,出差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各单位的设备往往型号多,接口杂,性能参差不齐。国内国外的产品都有,简直犹如万国牌。
史维奇为了应付各种状况,不得不在过去十多年练就各种绝活。
别人能用计算设备就可以了,史维奇不但要会用,还得会拼,甚至得找零件靠自己造。
可国内能找到高档电子零件大部分是东欧产的,能拿到些日韩样品都如获至宝。
这次去天阳,萧金浪也没跟史维奇说具体工作。反正看在月薪千元的基础上,他觉着让自己干啥都行,哪怕让他改行都没问题。
在贵阳航空系统的招待所住了两天,借调队伍凑齐了三十人,史维奇的一家三口就乘机飞往天阳。整架飞机被包了,全是同行的借调者。
因为聚在一起,目的一致,大家话题就多。随便问一问,这飞机上的人员五花八门。
除了像史维奇这样搞计算应用的,大部分是航空机械方面,还有些竟然是化工制药的。
龚伟还留在贵阳收人,飞机上没人了解天阳。大家只能通过一鳞半爪的简单信息猜测。
有人听史维奇谈到计算机,就说了句:“听说天阳冶金学院的计算机特别多。”
“哦......,你咋知道的?”史维奇先要问个究竟。
“天阳冶金学院好歹是部属院校,他们自己就有依托当地资源的科研任务,其中包括矿山机械。
我听了个消息,说他们院里因为最近引进了国外的专业机械设计软件和标准,绘图制图的效率提高几倍。
平常一个月才能干完的活,他们一周就搞定了。”
国外的技术进步,国内并非不知道。
计算机辅助设计和制造是目前国内科研界追踪的热点。好多单位正想办法从手工制图转向计算机制图。
只是设备太贵,暂时尚未普及。软件方面更是严重依赖国外。
国内很多院校还只教手工制图。但等到九十年代末,所有毕业生进入岗位就会发现计算机早就把他们费尽心思学会的能力淘汰大半。
但没人会拒绝计算机带来的便利。
史维奇熟悉计算机。他倒不在意一家院校有硬件设备,只是惊奇这院校内竟然能有配套的软件。
要知道这年头硬件贵,软件更贵。专业软件甚至跟硬件绑定,不存在盗版问题。
国内最出名的软硬捆绑就是专门用于汉字输入的‘汉卡’。这玩意新千年的人只怕是听都没听说过。
装个拼音输入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九十年代要用一块专门卡板来解决。
听到天阳冶金学院重视计算机软硬件,史维奇觉着自己的工作肯定稳了。不管干啥,至少不会脱离专业。
贵州到天阳没有直航,只能转航班。史维奇上午出发,下午才到。天阳机场没有航站楼,得坐摆渡车离开。
到了机场外,就看到几辆银色‘面的’上打着招牌。
“天阳冶金学院欢迎您。”
借调人员一出现,就有人熟络的上前招呼。双方问清楚身份,大伙连带家属全部上车。
史维奇牵着爱人孩子,惊讶发现这面包车里居然有空调。
“哎呦,你们这车真不错啊。”
上车的人员纷纷夸赞,他们早已脑补出一家特有钱的‘天阳冶院’,但这面包车再次刷新他们的认知。
现在市面上跑的面包车大多用的日本七十年代的技术,跟‘长安之星’有差不多十五到二十年的差距。
周青峰弄来的这批面包车更是新世纪后的产品,从内到外都与众不同。
现在只有高档轿车才配空调,在面包车上配空调的还真是独一号。自动车窗和ABS更是豪华配置。
开车的司机三十来岁,黑瘦的汉子,特别喜欢听人夸自己开的车,带着浓重方言口音喊道:
“我们‘圣光’公司的配车是最好的,空间大,内饰漂亮,操控也特别轻松。”
史维奇听司机口音怪怪的,问道:“师傅,你广西人吧?怎么会在天阳?”
司机用土话骂了句,“我广西桂林的,退伍好些年了,突然有老战友问我愿不愿意来天阳。
我有什么话好说?立马就来了。来了之后就知道自己总算熬出头了。”
黑瘦司机精瘦而机敏,普通话不标准。从其长长的感叹可以听出,他也跟史维奇差不多,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窝了好些年。
当司机的总是愿意聊天,黑瘦司机上路后就主动介绍自己。
“我可是在老山打过仗的,后来受伤退伍,拿了些抚恤回家种地。可我们桂林有个什么地种?
当年跟越南佬搏命,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后来穷的我都想去杀人,实在是穷怕了。这狗日的世道,简直不让人活。”
打过仗的大兵往往爱吹牛,黑瘦司机时不时夹杂外人听不懂的俚语,显得凶里凶气。
史维奇无法分辨对方到底有几分真话。他只敷衍的呵呵笑了几声,倒是对‘穷怕了’三个字深有感触。
“怎么......,觉着我在骗你?”
黑瘦司机停在个路口等红绿灯,撩起衣服,露出肋下碗口大的一个疤。
“一颗子弹从老子腹部穿到后背,带走一大块肉。老子命大,明白不?”
枪伤的伤疤极其可怕,皮肉扭曲黏连,丑陋的仿佛里头藏着鬼怪的面容。
孩子被吓的几乎要哭出来,史维奇自己都愣神数秒。
只有他爱人低声安慰孩子,“别怕,别怕,这是解放军叔叔。他为保卫我们跟坏人战斗,那是他英勇的勋章。”
黑瘦司机有股子常年积累的怨气,时不时发作。听了孩子母亲的话语,他又讪笑的把衣摆放下,摆摆手说道:
“唉......,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能活着就不错了,当年好多战友都没回来,埋在麻栗坡。
只是我们老家太穷了,实在太穷了,政府想给福利也给不了。
但总算还有人想着我们,光我们县就有十多个老兵在天阳找到工作。有几个甚至是残废嘞。”
只要谈起在天阳的生活,黑瘦司机就极为高兴。
“我能开车,公司就让我开车。我老婆没文化,就接受培训去做个早餐。我孩子在家跟泥猴一样,来了天阳也去上学了。
现在我们全家一个月能有四百多的收入,这比在省城都强多了。
公司说像我这样有伤的可以免费治,每个月省了我一笔药钱。我现在算是满意了,不亏我当年跟越南佬拼一场。”
黑瘦司机大概跟很多人说过自己的经历。他脸上笑啊笑的满是苦涩后的畅意,注视者莫不动容。
史维奇忽然觉着跟之相比,自己在山沟里的生活并不是最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