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清竹园内。
黛玉正单手托腮,在月牙窗前的几案上出神遐思。
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锦衫,衬的她灵秀明媚中,透着江南的柔婉之美。
忽地,她听到外面的嬷嬷叫了声:“哎呀,侯爷来了!快进去罢,姑娘方还在念叨呢。”
黛玉登时回过神来,心里羞恼嬷嬷多嘴,未几,见贾蔷进来,也未有好脸色。
可恨这人,连点眼力见儿也没有,随手解了雀金裘后,居然仰头栽倒在床榻上,长长呻(浪)吟(荡)了声:“哎哟,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今儿可真是……累毁了。”
黛玉本来烟眉都竖了起来,要撵他起开,只一听此言,顿时想起她父亲先前之言,心下不忍,也就随他去了。
还起身斟了盏茶,送上前道:“今儿可完事了没?”
贾蔷轻轻呼出口气,点了点头,道:“算是救了薛大哥他妹妹一命。”
黛玉美眸渐横,语气难掩酸意,道:“就这?”
贾蔷眨了眨眼,道:“啊,就这!”
眼见黛玉咬起牙就要动起真怒,贾蔷忙坐起身,赔笑道:“你听我说嘛。”
接过黛玉手中茶时,也轻轻捧了捧那双如削葱根一般秀美的柔荑。
黛玉身子微微一颤,俏脸刹那间血红,好在贾蔷一触即开,没敢放肆,嘿嘿一笑,将茶一饮而尽,而后将今日事大致说了遍。
最后道:“有尹家太夫人开口,这个情面皇上无论如何也要给。所以,应当没甚么事了。”
黛玉闻言,悄悄松了口气,然后讥讽取笑道:“蔷哥儿,这回未能再娶一兼祧妻,你心里可恼不恼呀?”
贾蔷眉头一皱,道:“这叫甚么话?我贾蔷是那样的人吗?有林姑姑在,世间美好便尽在我心,根本没心思再想其他。”
“听你的好嘴罢!”
黛玉心中暗喜,嘴上还是不饶人,不过到底揭过此事,又好奇打探道:“你今儿见着那尹家姑娘了,你瞧着如何?”
贾蔷冷笑着连连摇头,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他不好贬低人家,但也不肯中圈套,因此只道不知。
黛玉俏脸一红,恼道:“人家正经问你来着,你倒含糊我?”
贾蔷干咳了声,道:“隔着那么远,就看了眼,你让我能看出甚么?不过……”
“不过甚么?”
黛玉急忙追问道。
贾蔷严谨的筹措了下腹中贫乏的用词,缓缓道:“不过,看起来,是个安静的,应该不会饶舌多事……”
“呸!”
黛玉生生气笑道:“这不是废话是甚么?”人家是哑女,难不成还会饶舌?
贾蔷“哎”了声,道:“我是说,看起来是个性子上很静的人,许是因为口不能言的缘故,所以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即便她能开口说话,也不会多话多事。这样也好,不用刻意去与她说甚么,让她处在喜欢的安静环境里,做她喜欢做的事就好。”
黛玉闻言,忍不住冷笑道:“今儿才欠了人家好大一个人情,就想着冷落人家?我看你也不像好人!”
贾蔷哈哈笑道:“好酸好酸!”眼见黛玉要急了眼,贾蔷忙一把握住黛玉的手,正色道:“怎么是冷落呢?让她生活在她喜欢的安静环境里,又不是将她隔离起来。正因为尊重,所以才不去打扰。她若觉得无趣,想一家人过热闹的生活,也可以啊!我相信,林姑姑比我做的更好。”
黛玉闻言,眼神都软化了,也不抽回手来,看着贾蔷轻声问道:“你果真信我?”
贾蔷不无骄傲的点头笑道:“我比相信自己,还要信你。你是上天赐给人间最美的仙姝,我积百世之德,才有幸摘得芳心,又岂能不信你?”
黛玉被这不要脸的恭维之词说的有些头晕发软,星眸中氤氲的晨露似都要滴出来,看着贾蔷,声音微不可闻道:“我会做好……的。”
“做好甚么?”
贾蔷实在没听清,追问道。
黛玉一把抽回手,狠狠瞪了眼这坏人,扭过身去不理他。
这娇俏模样,实在让贾蔷心头乱跳,正想做些甚么,忽见紫鹃从外间冒了出来,看着贾蔷笑道:“哟,侯爷来了!”
贾蔷怔怔的看着他,点头一字一句道:“对,侯爷来了。”
“噗!”
听出内中无尽的幽怨之情,黛玉忍俊不禁,起身离开他数步远的距离,然后方回过头,娇艳的面若桃李看着贾蔷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回贾府去罢,今儿老太太为了你的事奔波了一天,还赠了你这样的一件好衣裳,结果你倒撂手先跑了。你不回去好好说说,你的好才多着呢。”
贾蔷不大在意,道:“宝玉他老子娘派了林之孝把我急急喊回去的,和我甚么相干?”
话虽如此,还是站起身来,问黛玉道:“去不去贾家顽?”
黛玉摇头道:“爹爹这几日每天都忙到夜里,必要我亲往忠林堂走一遭,催几遍才肯安歇。姨娘说,户部差事很重,里面的官儿也不都是好人,所以爹爹很辛苦。我出去不得……”
贾蔷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回头我会理会。”
黛玉又忙道:“爹爹说这些事他会料理妥当的,你自己的差事就累,不必再添恼了。”
贾蔷好笑道:“先生那身子骨甚么样,我又甚么样?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罢,紫鹃已经拿起雀金裘来,帮他来穿。
黛玉也走了过来,轻轻的为他系好宫绦。
感觉到那双炙热的目光盯着她,鼓起勇气,方缓缓抬起了眼帘,迎着那双锋利的似能刺到她心底的眼睛,轻声道:“回去的时候,记得慢着些。”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如同癔症了般,坐在炕边怔怔出神。
眼泪似都流干了,只是在那神伤。
薛蟠吐了不少血,先前红扑扑的面色反倒正常了些,却也是唉声叹气不断。
唯有宝钗,如同冰雪堆成的美人一般,静静的坐在那,微微泛红的杏眼中,明眸依旧清澈。
虽然应下了薛蟠,但她却不会真的看着哥哥去顶欺君之罪。
这天下女儿家的一生,本就多苦短,如西府老太太那样,受用一世富贵者,又有几人?
即便是落入虎狼之地,命不长久,宝钗心中虽有憾意,却并无愁苦哀怨。
天命如此,人力如何扭转?
如是想,宝钗身上的烟火气愈发淡了,连带着整间屋子,似乎都如雪洞一般……
薛蟠最先察觉出不对,看着宝钗忙劝道:“好妹妹,你可不要多想。哥哥虽然如今起不得身,但不是已经托付蔷哥儿了吗?他如今威风的紧,必能进宫求回一份体面来。”
宝钗微微摇头,反劝薛蟠道:“哥哥安心养着便是,我并没甚么事。只盼哥哥往后能长大些,莫再吓妈了。”
薛蟠闻言老脸一红,解释道:“原是真疼,不是作假的……后来,也是想让蔷哥儿松口。”
宝钗摇头道:“他是正人君子,自不会行趁人之危的事。”
薛蟠连连点头道:“便是如此,换个人,听说我连丰字号和妹妹一并给了他,保管连脑袋壳子都点的掉地上去。蔷哥儿不是那样的人,反而让我们不要多想。妹妹,如今你瞧着他也好了?”
看着挤眉弄眼的兄长,宝钗一阵心累,不过也羡慕,这样活着的人,或许很快乐吧……
不过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宝钗发现薛姨妈一直怔怔的坐在那,居然一言不发,担忧道:“妈,此事原是你也不能想到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天数如此,怎能怪你?”
薛姨妈闻言,真真肠子都似被刀一寸寸搅碎了,搂过宝钗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啊!都是娘的过错,是娘想瞎了心,害了你啊!”
薛姨妈还是知道些天家规矩的,宫中圣旨降下,又岂是区区一个贾蔷能让其收回的?
可见,宝钗是一定要嫁去那阎罗地狱一样的二皇子府的。
她自然不可能让薛蟠去顶那欺君之罪,只道:“不用你哥哥去,娘去同他们说,是娘的错,都是娘的主意,和你们都没干系!你们少了哪个,娘也活不下去了。与其毁了你们,不如娘自己去投罪!”
宝钗落泪笑道:“妈又说急话了,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妈是内宅妇人,必是打着哥哥的名字去礼部为我备的名。朝廷怎会认妈?果真去投案,他们也一定会来捉哥哥的。”
薛蟠光棍儿,咬牙道:“捉我就捉我!妹妹你放心,哥哥虽怕疼,但为了你和妈,我豁得出去!十八年后,说不得我还能投胎成你儿……”
话没说完,被薛姨妈一野鸭子毛掸子盖在脸上,堵住了嘴。
可终究还是悲从心来,又抱住宝钗大哭不已。
天降横祸啊!
这个时候,贾政、王夫人和贾琏都回去了。
王夫人虽然很同情妹妹和侄女儿,但也很明白的告诉她,贾家无能为力。
贾家虽出了个贵妃,但也不可能有扭转一道圣旨的能为。
另外,王夫人心里更明白,经过指婚一事,就算事情真的转变回来,可一个女儿家的清誉,终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她的儿子如宝似玉,并不是每个姑娘都有这个福分的。
因此,梨香院只留下一家三口,悲苦不已。
正此时,忽见莺儿激动的从外面大声道:“太太、姑娘,外面来天使了。东府侯爷在门口撞见天使,也一并来了,马上就到这里了!”
薛姨妈闻言一怔,宝钗清澈的明眸中,除却悲色外,也添了分茫然。
薛蟠这一次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妈、妹妹,快去,快去!必是蔷哥儿做成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
说到最后,虽是大笑出声,铜铃大眼里的眼泪却是哗哗流下。
于绝处而逢生机,岂能不喜极而泣……
薛姨妈也激动的站起身,拉着宝钗的手,道:“乖女,乖女,许是真的成了,许是真的成了!咱们快去,咱们快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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