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养心殿。
贾蔷进来时,除却隆安帝外,还有韩彬、林如海,户部尚书郭松年和恪荣郡王李时。
见林如海面色严肃的模样,贾蔷便心知今日事怕是小不了……
见礼罢,隆安帝叫起后开门见山问道:“贾蔷,朕闻你素知商事,那粤州十三行你必不陌生罢?”
贾蔷点头道:“知道,天子南库,承揽夷货,代朝廷收关税的商家。不仅知道如此,还知道这十三家家底加起来,绝对比国库一年丰收时的银子还多。”
隆安帝:“……”
恪荣郡王李时笑道:“贾蔷,小家子气了罢?十三行那几家都是几辈子积攒下的家业,合起来比得上国库一年税赋,并不为奇。你怕是不知道,他们说起你来,才是钦佩的五体投地……”
“好了好了……”
贾蔷拱手道:“王爷有事直接说事就是,不必绕这些麻烦。我还没跋扈到,连道理是非都不讲的地步。”
李时闻言微微一滞,随即展颜笑道:“好!快人快语!既然贾蔷你如此爽快,那本王也就不兜圈子了,是这样,十三行潘家家主进京,来内务府拜会本王,言十三行愿意为朝廷筹措海粮!价格比当下市价低一成,且不必朝廷出现银!十三行素来公忠体国,历次朝廷大事皆有捐输,如今知新政初行,体会朝廷艰难,所以愿意垫银为朝廷采买海粮,粮款以粤州关银分年偿还即可!”
贾蔷闻言眉尖一挑,道:“还有这等好事?好啊!”
李时闻言又是一滞,上面隆安帝并一旁韩彬、郭松年都仔细的观察着贾蔷的反应,见打内务府钱庄后李时再次夺了贾蔷一份重要差事后,贾蔷却是如此回应,皆微微眯起了眼。
似看出周围人的神情不对,贾蔷同隆安帝笑道:“如果十三行没有其他的要求,只是想承接海粮采买的差事,那臣绝对愿意请他们吃酒,而且心甘情愿的退出这个差事。说实在话,近来臣的压力着实有些大。因为不能光指望九大家去出钱出力出船买粮,经历上次意外后,臣也不能将所有的信任都给予他们九家,所以让德林号打造了不少大海船,臣家的船也亲自参与进去,即便九家再有变故,臣总也能买回不少海粮。但说实话,海粮不挣钱。如果只运输海粮,半年内德林号的运转缺口高大百万两之巨。如今有人承接海粮一事,臣做梦都能笑出声来。皇上,臣不得不说一句,十三行是好人。”
隆安帝闻言,淡淡道:“那十三行若是有要求呢?”
贾蔷笑了笑,道:“那就要看他们是甚么要求了。”
隆安帝未言,看向李时,李时干咳了声,清了清嗓子后笑道:“十三行有两点要求,倒也都在情理之中。”
贾蔷颔首道:“愿闻其详。既然请了我来,那就必和我相干。只要不过分,便以海粮为大。”
李时赞道:“贾蔷,愈发长进了。”
贾蔷:“……”
许是贾蔷的目光过于刺眼,李时移开了眼神,道:“第一,十三行建言:粤州有十分强大的内洋水师,始终庇护粤州不受海匪侵犯,从未出过事端。所以希望大燕外洋海师莫要插手粤州海疆海防,以免引起夷商不安,引起恐慌,致使海贸锐减,关税降低,使得十三行辜负天家信重。”
贾蔷闻言不置可否,微微颔首,看着李时的目光不变,道:“那第二点呢?”
李时对于贾蔷这般姿态心生不满,皱了皱眉后,道:“第二点,就是希望不管是贾家的德林号,还是扬州齐家,或者是其他九家,想对外商贸买卖,只能通过十三行!天家原就有旨意,为了确保以商制夷、确保税收,大燕一切对外商贸皆由十三行代理,所以贾家、齐家或是其他商家,都不该僭越先帝旨意!”
贾蔷沉默稍许,淡淡道:“也就是说,大燕的海船,不准出海?”
李时摇头道:“并非如此,是大燕的商货贸易,只能通过十三行。此事事关内务府和天家内库,本王以为并无不妥之处,规矩如此。贾蔷,你怎么说?”
贾蔷闻言,在众人各样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垂下眼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养心殿内的气氛也愈发肃穆。
便是李时自己,都在等待素来无法无天的贾蔷的暴怒,然而……
他等到的只是一道意兴阑珊的叹息……
“皇上,臣没有任何意见,臣告退。”
说罢,贾蔷躬身一礼,转身阔步往外行去,步履渐急。
“站住!”
眼见贾蔷就要走出养心殿,所有人都没有开口之际,户部尚书郭松年却开了口,沉声说出了二字。
贾蔷闻声霍然回首,目光锋利的刺眼,他看着郭松年声音虽轻但力道极重,一字一句道:“郭尚书还有异议?如果郭尚书愿意,贾家的家财你也大可收去。我想,总不至于连我这条命,现在就要收去罢?”尽显桀骜和心中暴怒。
郭松年阴沉着脸,负手一步步走到贾蔷跟前,沉声道:“仆对宁国公往日之行多有耳闻,除去那些和恪和郡王年少轻狂之事外,宁国公绝大多数所为,都当得起国士无双这四个字!宁国公有点石成金之术,年纪轻轻就挣得泼天富贵。然而却并未纸醉金迷穷奢极欲,而是将无数钱财投入运河,投入车马行,投入出海等国事之上,为此,非但未积攒下巨额财富,还大亏数百万。对此,宁国公也无甚怨言。若如此还担不起国士之名,谁还担得起?
仆见国公能有如此胸怀,当真老怀甚慰,喜悦非常,为林相贺,为天子贺,亦为隆安盛世贺!
因为,朝廷诸公后继有人,新政,亦后继有人!
此国运昌隆之象也!
孰料今日一见,却是大失所望!”
贾蔷冷冷笑道:“计相对我失望?我对你们更失望!既然两相生厌,不如不见。告辞!”
说罢,折身又要走。
郭松年却一把拉住,大声道:“老夫拉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林相!林相一生许国,一世清名,不能让你赌气败坏了!”
贾蔷闻言大怒,反手就想抓这老头儿,让他把话说清楚。
不想此人奸诈,说完此言后,就撂开了手,折返回殿上,倒让贾蔷进退不得。
这时却听林如海淡淡笑道:“宾之,言重了,老夫又有甚么清名可败?还是以国事为重罢。”
一直未开言的韩彬叹息一声,转身同林如海道:“如海啊,论治国手腕,你是强于老夫的。论辅政之能,老夫性子急躁,更不能同你比。只这偏软不争的性子,若能改了,定可成为流芳千古的一代名相。”
林如海忙连连摇头呵呵笑道:“元辅,你当着皇上的面说这样的话,岂不令仆颜面扫地?不历州县,不入台省,这原是祖法。皇上能破格点臣入阁,已是天恩浩荡。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偿报君恩之万一,问心无愧就足矣。岂敢奢望流芳千古?至于今日之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没甚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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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彬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过他还未开口,就听隆安帝淡漠道:“爱卿此言却是偏了,他还不是君,谈甚么雷霆雨露,谈甚么天恩?”
此言一出,郭松年出场就感心中不妙的李时,面色骤然煞白,跪地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儿臣……”
隆安帝看也不看,只摆手道:“到一边跪好。”
隆安帝心中,又何尝没有失望?
还是大失所望……
待李时跪到一旁后,林如海似有不忍,建言道:“皇上,王爷终究为了海粮之事,且大燕海贸皆从十三行过,本是先帝所拟之制,有据可依……”
隆安帝闻言扯了扯嘴角,阴鸷的目光又盯向贾蔷,显然多有不满,喝道:“混帐东西!你来说,李时到底错在何处!再敢偷奸耍滑恣意胡为,今日必扒了你的好皮!”
贾蔷目光环视一圈后,想了想忽地笑道:“四皇子,只能说他有些小瞧皇上和诸位大臣了。王爷,或是他背后之人,自视稍微有些高,却将皇上和诸大臣当成了景初旧臣。竟不知,眼下是隆安朝了!”
隆安帝冷哼一声,道了句:“避重就轻!”不过,却也不能说贾蔷说的有错。
顿了顿,隆安帝冷笑道:“何止李时看轻了朕和诸爱卿,你贾蔷不一样自视甚高,以为朕等皆昏君庸臣?”
贾蔷嘿嘿一笑,却并未多言。
郭松年暗自摇头贾蔷之胆大后,沉声道:“十三行当真好大的胆!大燕海疆,国之军防要务,便是朝廷之上,亦是非军机不可议之军国重事,十三行区区一介商贾,就敢指手画脚,狂妄之极!!十三行本身并无商船出海,所言采买海粮,也要假手于夷商船队。
粮食,乃国之命脉所在,尤其是天灾之年。
此等命脉,又怎敢假手于异国?
十三行此举背后,到底是利令智昏,还是包藏祸心,朝廷务必要严查!”
韩彬淡淡道:“也并非一定是十三行主动寻上门来。老夫在金陵为两江总督时,就专门了解过十三行的根底。潘家、伍家都是极精明的商贾之族,素来巴结天家,且极舍得施财上供。就老夫对他们的了解,以其谨慎心性,这两点要求,或许是他们的奢望,但未必是他们自己提出的。王爷,可是有人给你出了主意,让十三行来代替江南九家,接手内务府钱庄的股?这两点要求,算是王爷给他们的一点点回报?”
李时闻言,如见鬼怪般惊骇的看向韩彬,这等极机密之要事,韩彬竟然就这样猜了出来?!
可惜,这样的人,他已经一直执弟子礼敬之,为何仍不能为他所用?
贾蔷看着脸色黑如锅底的隆安帝,心里好笑,果然人生在世,比接受自己平庸更难的事,就是接受儿女的平庸。而对于一个胸怀大志,且也算得上雄才大略的帝王而言,这种感觉,怕是会放大一万倍罢。
想来,这也是近来天家帝后之间似乎起了些隔阂的缘由,但这又如何怨得了皇后娘娘……
武英殿诸大学士都是从亿兆百姓中选出来的天下最顶尖的聪明人,隆安帝就生了五个儿子,若是里面就能出现一个能和他们相当的,那还得了?
其实在贾蔷看来,即便天资不足,其实也没甚好担忧的。作为上位者的继承人,其实不必期望他有过高的才能天赋,而只要教会他一点,就足以做个守成之君,那就是,自知之明!
又最忌,自作聪明!
可惜,偏偏这两点,李时都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