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九月初三。
未时一刻,一队俱是白帽白衣,外穿棉甲,背负弓袋,腰挎大刀的骑兵自永定门进入北京外城。
入城后,这些白衣骑兵以数十人为一队,一手勒缰,一手持旗,于城中奔马疾驰,并呼大令:“大顺监国闯王谕令:杀人者死,杀人者死!”
入城颁令的是胡茂桢部骑兵。
因为清廷撤离匆忙,在顺军正式入城之前难免有市井无赖趁火打劫,而入城接管北京的原淮军第一镇之前也没有相应的安排,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缺少对“大城市”接收的经验,加上对满洲鞑子的仇恨,因此入城之后第一镇便开始在内城(满城),外城以搜查鞑子为名,圈定区域挨家挨户搜索。
在此过程中是搜出一些没来得及撤走的鞑子,但更多的是对北京居民的骚扰,内中更有素质较差的趁机敲诈勒索富户,造成北京城内民心恐慌。
一开始,第一镇的镇帅夏大军并没有重视这些情况,认为将士们好不容易占领北京城,些许放纵再所难免。
但事态很快就变得严重,零星的抢劫渐渐演变成有组织的抢劫,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原因是第一镇在济南损失较大,后来以汉军降兵及北直夫役、部分收编土匪进行的补充,若是严加约束,这些补充兵断然不敢如此胡作非为,但由于从镇一级到旅一级的各级将校都没有将抢劫当一回事,并沉浸在夺取北京的兴奋之中,结果整个第一镇都开始失控。
夏大军知道不好,赶紧下令各旅立即收缩人马并约束军纪。
事情很快传到了已经抵达卢沟桥的监国闯王那里,于是便出现了胡茂桢部紧急入城宣谕的一幕。
北京的骚乱在持续一天后得以遏制,约有两百余人在这场骚乱中丧生。
此事令陆四极为不快,派书记姜学一于第一镇问诸将:“你们忘记你们是什么人了吗!”
夏大军以下诸将校面红耳赤,皆是噤声。
骚乱过后的北京城又重新恢复平静,大街小巷只闻来回不断奔驰的蹄声,以及那骑士中气十足的宣谕大令声。
一如三年多前,惊慌过后的北京居民不约而同的开始在家门上贴上黄纸书写的“大顺”二字,家家户户门口都摆了香案,设了牌位,上面或写“大顺万万岁”,或写“闯王万万岁”,也有无知之人则写“陆四天王万万岁”。
女人孩子们都呆在屋内不敢出来,男人们壮着胆子站在门口,无一例外帽子上都贴有黄纸写就的“顺民”二字。
看上去同三年多前简直是一模一样。
.........
监国行营昨夜是在卢沟桥扎的营,对这座桥,陆四本人有特殊的情感印记。
所以,在正式进入北京前,他在卢沟桥睡了一夜。
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陆四没能看到卢沟桥的夜景,只是带人在桥上走了一圈就回到大帐中。
这一夜,他几乎未睡。
事情太多了,多到陆四根本没时间合眼睡上一会。
大顺再次进入北京,不仅预示着满洲东奴被击败,也意味着大顺将重新于北京建立中央政权。
同陆四前世那位伟人一样,陆四接手的也是一片烂摊子,甚至可以说是废墟。
一穷二白,除了大片大片无人的土地,陆四什么也没有。
最乐观估计,北京周边地区人口最多只有一百万,这是山东现有人口的三分之一,淮扬的五分之一。
连同河南、陕西、山西部分地以及辽东,顺军实际控制区现有人口数量大概在1200万人左右,这个人口数据差不多是前明万历年间顺天府同京东数府的人口总计。同后世相比,两个市的人口而矣。
而现在的局面还不是大顺统一中国,除了满洲另一重兵集团阿济格部外,大顺还面临明朝余部、大西军势力,所以如何快速建立稳定的中央政权,恢复民生,发展经济,进而开展统一之战,对陆四而言任重道远。
快马已将攻占北京的捷向淮扬、徐州、山东、河南、陕西传去,用不了多久,各地的贺捷奏章必将如雪片飞向北京。
心情,陆四肯定是高兴的。
从崇祯十六年运河起义以来,经历三年多的艰苦奋战,不仅打败了腐朽的明朝,也击败了万恶的东奴,陆四岂能不高兴,岂能不骄傲。
虽然,他有些胜之不武。
事实上满洲人并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在了棋盘上。
满洲之败,非败于人力,而是败于天。
陆四,就是那个天。
说句难听点,陆四就好像一个窃贼,在知道主人家的具体情况,知道主人何时不在家,从而能够一件件的将主人家的好东西拿出来,最后成功把房子也搬空。
当然,这也要怪满洲的当家人多尔衮太过昭和。
赢就是赢,没有人会认为陆四胜之不武,只会认为这位大顺第三代闯王英明神武,料敌于先机,制敌于帷幄。
进京,是考试。
考试的第一步就是进考场。
左辅顾君恩认为入京之后,陆四应当立即登基为帝,重定年号,建立中央朝廷,设立地方官吏,以安北地人心,尔后肃清满洲余孽,恢复北方民生,并着手统一天下。
陆四深以为然,将登基具体事务安排交由顾君恩负责。
“四爷爷,您要称了帝是不是以后就得称朕了?”
侄孙的这个问题让陆四不由失声笑了起来,“叫朕也好,叫我也好,叫咱也好,你四爷爷还是你四爷爷,总不能就变成你四老太爷了吧?”
“孙儿要是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四爷爷可不就是四老太爷么。”陆义良笑咪咪的将卷好的纸烟递给四爷爷,这些烟叶是四奶奶特地从西安送来的,说是从高老太后那哄来的。
陆四又笑了笑,尔后点上烟不无感慨道:“从古到今,有多少人对朕这一称号疾迷向往,为了这个朕,又有多少英雄好汉抛了头颅,洒了血噢。当真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老爷!”
帐外传来侄子陆广远的声音。
“广远叔!”
陆义良赶紧搬来凳子请他广远叔坐下。
陆四打量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的侄子,微微点头,对侄孙义良道:“你广远叔这声老爷可比那万岁,皇爷要好听的多,也亲切的多。”
“怎么?”
广远不知道老叔刚刚思绪复杂的很。
“北京城中安定下来了吗?”陆四随手丢了根烟给侄子,侄子却是摇了摇头说他不爱抽这玩意,呛人的很。
“不抽烟是好事,这玩意费钱。”
广远嘿嘿一笑,说北京城中已经稳定下来了。
“皇宫可曾遭到破坏?”
“宫中并未遭到破坏,只是有两处偏殿走了水,现已扑灭。”
陆四噢了一声,道:“多半是小太监们偷东西放火。”然后朝外叫了一声:“樊霸。”
“末将在!”
手持大铁锤的樊霸掀起帐帘走了进来。
陆四吩咐道:“旗牌兵现改为羽林军,你领着入驻皇城,暂时负责宫中。”
“遵令!”
待樊霸退下后,陆四对侄子道:“我们大顺不是强盗,我们的将士也不能是骄兵悍将,对于胡乱抢人杀人的,必须要予以重惩罚,哪怕功劳再高,该杀也得杀。”
陆四面色凝重,第一镇这支主力竟然在北京城中乱搞一气,让他这位淮军创始人真的很生气。
“这...”
广远说有些人也是功臣,杀了是不是有些不妥。
“什么功臣?功臣自古以来就是权贵的另一种说法,”
陆四抬手打断侄子,“以前都说明太祖杀功臣,可谁想过明太祖杀的是哪些功臣,骄兵悍将,不服王法,欺压百姓,忘了自个身份的功臣,算个什么功臣!
这种人,明太祖杀得,你老爷我更是要杀的!
造反打天下,该给的富贵我照给,封王的封王,封公的封公,封侯的封侯,但有一条,谁敢忘了自个是什么身份,忘了从前的苦,反过头来仗着有了点功劳就不拿百姓当人看,那咱也不怕千秋后落个杀功臣的骂名。”
功臣等于权贵,无论什么功臣,即便本人再如何坚持本色,不忘初心,他的儿女也必然会成为新的权贵,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要想王朝长久,要想社会稳定,整治功臣几乎是所有明君都必须的作为。
区别在于手段。
陆四很清楚权贵于这个国家的危害,骄兵悍将于这个政权的隐忧,对此,他有他的做法。
“富贵我给,但谁也不能变了质!”
“谁欺负百姓,我就杀谁。将来哪怕姓陆的欺负百姓,跟他朱家的皇帝一样不顾百姓死活,百姓就有权力起来造咱姓陆的反。”
陆四放下抽了半截的烟,不无语重心长对侄子道:“你要记住,不管是谁当皇帝,百姓都有杀官求活,把这皇帝吊死的权力!”
“有闯王这番话,我大顺必将万世一统!”
顾君恩人未至,声音先至。同他一起来的还有高一功。
陆四哈哈一笑:“先生自个说历朝历代都多少年?最长不过八百年的周朝,哪有什么万世一统的王朝......
要照我说,只要咱大顺对百姓好,让百姓有饭吃,有肉吃,有衣穿,有活做,有钱拿,有书读,那天不亡我大顺。可咱大顺要是同崇祯朝一样让百姓易子而食,那就是老天不灭咱大顺,我也要亲手灭了这大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