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萨家族的领地。
“血橙熟透了。”雷克萨领主用疲倦的嗓音评论道,他的亲卫队长将他的轮椅推到了阳台上。
之后许久,他都不曾说话。 关于血橙,他的评论没错,橙子不断地掉落在淡红色大理石地板上,迸裂开来。何塔每吸一口气,浓郁的甜味就充满鼻腔,雷克萨领主无疑也闻到了,他就坐在橙子树底下,雷克萨家族的学士准备的轮椅装有乌木与钢铁制成的轮子,还配有毛绒垫。
几个小时里,唯一的声音是从喷泉池那儿传来的孩子们的嬉闹,偶尔会有轻轻一声“啪嗒”,那是又一颗橙子掉落了下来。
随后,队长隐隐听到宫殿彼端靴踏大理石的声音,犹如鼓点。
他的女儿来了,他熟悉她走路的方式大步,急促,暴躁,宫门外的马厩里,她的马一定浑身是汗,而且被马刺扎得血迹斑斑,她总是骑马,有人听她炫耀说,她可以驯服雷克萨家族内任何一匹马……和任何一个男人,而她的最崇拜之人正是女剑士布兰妮亲卫队长也听见了其他脚步声,那是学士拖着小碎步匆匆忙忙地在后面追赶。
他的女儿总是走得太快,她总是在追赶永远追不上的东西,亲卫队长曾听到雷克萨领主如此评价他的女儿。 当她出现在三重拱门之下时,一名亲卫将长斧一横,挡住去路,斧头装在六尺长的山岑木柄上,她没法绕过去。“小姐,不可向前,”他的嗓门低沉浑厚,带着口音,“不可打扰领主大人。”
在他开口之前,她的表情就如同坚石,现在愈加阴沉了。“你挡了我的路!”她将近三十岁,身材高大,两眼挨得很近,她披着斑驳的暗色沙丝斗篷,骑马装是老旧的棕色皮衣,已经磨得柔软顺贴—那是全身上下她最软的部分,她的一侧臀部盘着一根鞭子,背后挂了一面铜铁圆盾。她将长矛留在了外面,对此,侍卫谢天谢地,他很清楚这个敏捷强壮的女子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方可不这么想,而他不愿让她的鲜血洒在这片淡红色大理石地板上。
学士将重心在两脚之间移来移去。“小姐,我告诉你了……”
“他知道我父亲死了吗?”小姐质问侍卫队长,对学士毫不理会,就像对待苍蝇—假如真有哪只苍蝇蠢到在她的脑袋边嗡嗡作响的话,定然是会倒大霉的,而她口中的他正是他的父亲雷克萨领主。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前些日子雷克萨领主骑着马,他的马不慎从高坡上摔落了下来,雷克萨领主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双腿却瘫痪了 “小姐,为何这么说,领主大人安然无恙”侍卫队长说。
“安然无恙?”小姐反问道,“我父亲的腿摔断了,你知道吗?”
“但是他还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小姐冷笑了一声,“像个窝囊废一样好好活着?自从摔断了腿之后,便不像是我的父亲了!我的父亲高大英俊,充满斗志,即使战死也绝不躲在别人身后!雷克萨家族的意志都丢到哪里去了?”
当时的她收到了信鸽传来的信件,黑色的翅膀,厄运的讯息,细小的字体密封在凝固的红蜡之内,好像读了整整一天,她都坐在那里,膝头放着那张羊皮纸,一直看到太阳落山,夜晚的空气渐渐转凉,后来,他又凝视着水面上的星光,直至月亮升起,最后又拿来火烛在树下读信。 “小姐领主的策略没有错,我们求稳定是对的。”
“特纳家族覆灭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兰德尔家族一步步强大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乔克里斯阵营攻打杜布罗夫尼克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王室率军进攻克里斯家族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家族就像是一个懦夫,自从雷克萨领主摔断了腿之后,就好像人已经死去了一样,整个家族的意志都已经死去了一样!但不就是断了一双腿吗?”
小姐摸向鞭子,“数以千万计人的战争此时正在克里斯家族领主打响,男人们愤怒地呼号,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家族的前途血洒战场,而我们的领主摔死了,已经死了!我们要如何替他复仇?”她凑近侍卫队长。“难道宰了那匹马,他就会好起来?”
“不可打扰领主。”侍卫队长重复。
侍卫队长了解自己守护的领主,当下局势并不明朗,雷克萨家族只有坐观成败才能屹立不倒,很久以前,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从来到这里,他肩宽膀粗,长着一簇浓密黑发,如今虽然头发花白,身带屡屡战伤……但他的力量依旧,而且总是保持着长柄斧的锋利,他拦住了他,而这次她也不可以过去,他告诉自己,“领主在看孩子们玩,他看孩子们玩的时候不可打扰。” “队长!”小姐嚷道,“快给我让开,否则我就夺下长柄斧!”
“队长。”从后方传来了命令,“让她进来,我跟她谈谈,”雷克萨领主声音沙哑。
队长收起长柄斧,站到一边,小姐瞪了他几眼,才大步跨过去,学士匆匆忙忙地继续跟进。不过五尺高,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他的脸平滑肥胖,以至于很难看出年龄,但他侍奉雷克萨家族的时间比侍卫队长更长,甚至服侍过雷克萨领主的母亲,尽管他已年迈发福,但仍然相当敏捷机智,不过他性格温和,无法与任何险恶的人对抗,侍卫队长心想。
橙子树下的阴影中,雷克萨领主坐在轮椅里,患有伤痛的腿支在身前,眼睛下面悬着深深的眼袋……他失眠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疼痛,无从得知,下面的喷泉池里,孩子们仍在嬉戏,他们当中最小的不过五岁,大的九岁、十岁,一半是女孩,一半是男孩,听见他们互相泼水,以尖锐的嗓音呼来喝去。
“不久之前,你也是池子里的孩子,小姐。”雷克萨领主说道,而小姐已经来到了他的轮椅跟前。
她哼了一声,“差不多有二三十年了罢,你忘了吗?”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双手叉腰说道,“我父亲被谋杀了!”
“我还好好活着”雷克萨领主道,“就在你眼前。”
“他是被自己的软弱和无能谋杀的!”
“是的,但是家族还活着。”
“他死了,我们又能打算怎么办?”
雷克萨领主费力地拨转轮椅,面朝向她,“我已打算写信给罗尼希恩国王,等到战争分出胜负之后,请求加入最后清扫的战斗。”
“写信?假如你有我父亲一半的骨气就不至于等到现在!我们家族能做的仅仅只有替别人清扫?难道是扫地的工作?最崇高最神圣的工作?”
“我不是你父亲。”
“这我知道。”小姐的话音中充满轻蔑。
“你想让我宣战?”
“我知道这不可能,你无须离开你的轮椅,让我来为父亲复仇吧,所有的雷克萨家族的军队交给我统领,趁着克里斯家族还没有覆灭,我们请命杀入克里斯家族的背后!”
“不行!胜负还未分!”
“胜负如果已经分了,我们就没有机会了!”小姐说道。
“我们要的是荣誉以及安定”
“我要的是鲜血!告诉世人雷克萨家族不是懦夫的鲜血!”
“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那些留言碎语让你焦躁,雷克萨家族已经不用证明更多,我们的力量无需证明!”
“没错!就像我们家族鼎鼎大名的蛮王比安达一样,在剑术对决中被名不见经传的独臂乔利斩杀,我们的力量无需证明更多,只需斩杀了我们家族的力量,就能获得至高无上的名声!永远的名声!我们的名声会永传不朽?”
“你已经癫狂了,小姐,那些人利用你的冲动想把雷克萨家族推进火坑。”
“那谁会送来乔克里斯的首级?又或者是罗尼希恩国王的首级?”小姐冷笑道,“我们就等着人家送过来就好,雷克萨家族的领主自从摔断了双腿之后就变得懦弱不堪,只能等别人扬名立万之后,再做点擦屁股的工作!”
亲王朝水池比个手势,“小姐,看看那些孩子,假如你乐意的话。”
“我并不乐意,我更乐意把长矛刺进乔克里斯的肚子,再让他唱杜布罗夫尼克的春天,我要拉出他的肠子,找找里面有没有黄金!”
“看看那些孩子,”雷克萨领主重复,“我命令你。”
若干较年长的孩子脸朝下躺在光滑的淡红色大理石上,沐浴阳光,其余的则在远处海滩上走来走去,其中三个在建造沙城堡,高耸的尖顶犹如旧宫的长矛塔,还有二十来个孩子聚集在大水池边观看打水仗,水池里,小孩子骑在大孩子肩头,于齐腰深的水中互相推搡,试图将对方撞倒,每当一组人倒下,水花飞溅,总是伴随着响亮的笑。他们看到一个棕栗色头发的女孩将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从他哥哥肩头推倒,头朝下落入水中。
“你也玩过同样的游戏,我也玩过,而让他们能在这里玩的原因就是雷克萨家族的长久安定。”雷克萨领主说,“我们来数数杜布罗夫尼克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多少以前从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杜布罗夫尼克王宫好几任御前首相被或中毒或驱赶或是被谋杀,好几任国王或中毒或被巨龙所杀,众多神秘诡异的黑魔法逐渐流传于世,战乱纷争不断爆发,每一个领主,每一个重臣各怀心思,告诉我,谁能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小姐说道,“明天反正不会是属于懦夫的。”
“能活到最后的人才是勇士!”雷克萨领主说道,“只有摔断了双腿,才能看清以前看不清的东西,这场战争不是比拼谁更有力量的角斗场,而是比拼谁更有耐力的游戏。”
小姐哈哈大笑,“难道战争是一场游戏?”
“的确如此,我只是希望能安慰”
“我不要你的安慰。”她的声音充满奚落。“我那勇敢的父亲已经死了,只有个充满耐心的雷克萨领主还活着!我的要求很难做到吗?”
“这要求不简单,小姐,让我考虑考虑。”
“你已经考虑得太久!”
“或许你说得对,等我做出决定,会即刻派人找你。”
“你的决定只能是战争!我不相信这是一场游戏!”小姐转身,大步离开,跟来时一样怒气冲冲,她回到马厩,换了一匹新马,再次沿大路疾驰而去。
学士留了下来。“雷克萨大人?”肥胖矮小的学士问,“您的腿疼不疼?”
雷克萨有气无力地笑笑,“太阳热不热?”
“我去拿一剂止痛草?”
“不,我得保持头脑清醒。”
学士犹犹豫豫地说,“领主大人,让……让小姐出兵是否明智?她一定会煽动领地的人”
“说不定很快战争的结果就出来了。”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差别其实已经不大了。”
学士有些不安。“这样明智吗?”
“不是明智之举,但也许克里斯家族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为脆弱,或者换句话说那些想要摧垮克里斯家族的人更为强大”
“乔克里斯家族的人可是会黑魔法。”学士警告。
侍卫队长明白其中含义,不断有骑士或者平民加入乔克里斯阵营,正是那些传言中黑魔法的蛊惑,而且曾经强大的詹尼斯奥多骑士也被另外的黑魔法击倒在地。
雷克萨领主说道,“如果那些黑魔法真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一天乔克里斯那几人在杜布罗夫尼克王宫的那次反叛直接就能成功了,乔克里斯或者克雷希恩会立即成为国王了!但实际上,他们却逃跑了!没错,他们是逃跑,逃离王宫,逃离杜布罗夫尼克!要赞扬他们从千百名守卫中插翅而逃?不!那说明即使拥有黑魔法也不能称王!远远不够!完全不够!”
“我们每一个人缺少的正是那黄金一般王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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