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城。
盛夏。知了也被晒得有气无力,叫声断断续续。
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晚风中放松心情,准备迎接明天的苟且。 顺便,也会有人叫几串烧烤。
“老板,脆骨、鸡胗、土豆各来十串。四罐啤酒,速度要快啊!”
“好咧!”
杜冷秋露出憨厚老实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他一张标准的大众脸,和你我没什么不同。本来就是这样,世界上颜值高的人总是少数。
即便是普通人,杜冷秋也曾幻想过不平凡的生活。但社会的毒打让他很快认清了现实,不得不为生活而奔波。 酷暑时节做烧烤,烟熏火燎的,不是什么愉快的差事。可杜冷秋任凭汗水横流,湿透衣衫,手中烤串翻飞,却是不急不躁。
镀锌铁皮做得流动烤炉用钢丝刷刷的闪闪发亮,可以照出人影来。杜冷秋站在炉子后面,穿着底色纯白只挂着一行黑色字母的廉价T恤。T恤虽是廉价的杂牌,却洗得干干净净,不染半点油污。
只看这烤炉、衣服,任哪一位顾客看了,都会觉得这老板做事认真,干净卫生,让人放心。杜冷秋正是凭着这一点认真,才能凭借一个小小的流动摊位,在竞争激烈的烧烤行业中站稳脚跟。
只是这北方小城人口不多,收入也就一般。
人来人往,时光飞逝,很快,已过凌晨。 此时的风已经微微有些凉爽,街上的行人也变得寥寥无几。杜冷秋的生意自然也无人光顾,但他还不能走。因为,另外一些特殊的客人,才刚刚上班。
远远的,一伙人,七八个,并排占据了整条街道,蛮横地走来。
速度很慢。
可以理解,收费,毕竟也属于体力劳动嘛。
“疤哥,这个月的孝敬。” 待人走近,杜冷秋双手送上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随即每人递过去一罐啤酒,“给几位大哥消暑,这鬼天气要热死个人。”
疤哥的胖脸抖动了一下,蜈蚣一般的疤痕蠕动着,在阴影中仿佛活了过来,有些阴森。他拆开易拉罐,猛得灌了一口啤酒,拍着杜冷秋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开口,“你小子会做人,又是个大学生,将来可以做大事业嘛。”
杜冷秋呵呵一笑。
待这帮瘟神走远,杜冷秋稍作收拾,推着四轮车离去。沿着大路走了两公里之后,四轮车转入了一个逼仄的巷子里。
入口处有人吐了一地,嗖味酒味混合在一起,闻之欲呕吐。 这就是老城区。
在这个快速发展的年代,脏乱差的老城区早已不受年轻人的待见,但胜在房租便宜,仍旧有着市场。
就像杜冷秋面前这片楼房,高不过5层,外表的装饰剥落,斑斑驳驳,丑逼的一塌糊涂,看外观就知道这楼房起码有三十年了。
这种楼房内里的楼道阴森逼仄,晴日无光,阴天返潮,但四百的月租却让所有的缺点都不翼而飞。
楼梯口右侧,绿色的垃圾桶堆得太满,冒出了头。离得老远已觉得臭气熏天。苍蝇飞舞,嗡嗡嗡的叫着,更是让人心烦意乱。
墙壁上,治疗难言疾病的小广告贴得层层叠叠,疏通管道的红色印章横七竖八,一切都显得无序杂乱,就和这个城市的夜晚一样。
但杜冷秋早已适应了这一切,用小半年的时间。
将四轮车停在楼下锁好,杜冷秋踩着楼梯上到四楼,在开门的当口,他习惯地扫了一眼楼道左边的角落。只一眼,便看到那个熟悉的,默不做声的矮小身影,他轻轻叹了口气。
“灵翠,你爸还没回?”
“没。”
杜冷秋没有多说,推门进了屋子。
和楼房周围杂乱破败的环境不同,出租屋被杜冷秋收拾的非常干净。餐厅、客厅泾渭分明。客厅里没有沙发和电视,只靠墙放着一张书桌,桌面一尘不染,右上角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比较少见。
书桌正对面的墙上空空框框,只挂着一条幅,一尺宽,四尺长,上书:“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这十三个字,筋骨丰满,有两分颜体的味道。条幅虽然没有装裱,选用的也只是普通宣纸,但却马上拔高了这出租屋的逼格。
总之,杜冷秋这人虽然其貌平平不起眼,却有一两分内秀。只是如今这世道,内秀不起眼,颜高才是王道。
客厅侧面就是厨房,进了厨房一阵捣鼓,杜冷秋很快端了两碗榨菜肉丝面出来。白色的荷包蛋、青翠的榨菜,红色的豆瓣酱、绿色的葱花漂浮在面碗上,让人很有食欲。
门大开着,通风。
随手关灯,省电。
张灵翠十岁,四年级,马尾辫,脸颊发白而瘦削,显得有些营养不良。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连衣裙,已经有些磨边脱线。衣裙遮住了她身上的淤青,但手臂上却依旧淡淡可见,新痕压着旧痕,重重叠叠。
她接过略有些烫手的蓝纹瓷碗,用手摩挲着有点破损的底托,抬起头,看着杜冷秋,目光纯净如一条初生的小狗。
杜冷秋一笑,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叮叮作响,“怎么,又轮到我了吗?嗯,让我想一想,嘿,有了。”
“有一天,面条和包子大打出手。包子太肉脚,被面条一顿海扁,落荒而逃。逃的时候叫嚣说,面条你有种别走,我去找小伙伴来打还你。
第二天,包子约了馒头、面包、饺子一起找面条理论。在半路上,碰到了老坛酸菜牛肉泡面,包子等上去就是一顿毒打。打完了,泡面满脸委屈地问为什么打他。包子回答,不要以为你烫了头,我就不认识你了。”
笑话很俗很老套,张灵翠却很给面子的抿嘴一笑,眼睛里也蕴藏着一片笑意,随后又赶紧低下头来。
两个貌不起眼的家伙在楼道里蹲着,借来老式灯泡昏黄的光,背靠墙壁,吃着热气腾腾的面,哧哧溜溜的声音响起。
杜冷秋在这世上已经是孤独一人。
张灵翠倒是父母俱在,可惜还不如没有。
张灵翠的父母也住在四楼,大约三十多岁。两人都没有正经工作,又都是一样的烂赌鬼,玩起来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个女儿。偏偏两人还都是一副暴躁脾气,一旦赌运不顺,逮着张灵翠就是一阵暴打。
杜冷秋是个心肠冷硬的家伙,但或许是卑微对卑微的同病相怜,在某个冬天的夜里,看着冻饿得瑟瑟发抖的张灵翠,破天荒的发了发少得可怜的善心,多做了一碗炸酱面。
两人彼此借出一丝温暖,在这个血腥而冰冷,充满了恶意的世界里顽强的活着,就像是一株野草。
……………………
城南,深蓝酒吧。
这是城南最有名气的酒吧之一,上下共有三层,原本是一个烂尾楼,后来疤脸付出了不小代价拿下来,稍作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虽是深夜,可一楼大厅仍有几十个穿着清凉的青年男女正踩着疯狂的音乐节拍,不知所谓地扭动着。
不同于一楼的喧闹,二楼被分割成七八个包厢。因为隔音效果极好,内部十分安静,配合一些业余按摩师专门经营灰色业务。
三楼用木板隔成了两块区域,一块区域专供运动,有两张陈旧的桌球台子,一个悬空的破旧沙袋,靠窗的地方还竖着一个崭新的木人桩。
此时,一高一矮两人正拎着球杆,抽着廉价的香烟。烟头时而明亮,时而灰暗,虽然有香烟提神,可两人还是有些困倦了,时不时的就要瞅一瞅另外一侧的办公室,那是疤脸办公的地方。
木门隔绝两人的视线,可若是打开这扇单薄的门扉,迎面就会看到一张极为醒目的酒红色老板桌。桌子上除了一个竹制雕花描金笔筒外,就只有一个水晶烟灰缸,此外空无一物。烟灰缸里满是烟头,笔筒里斜放着一只铱金钢笔,笔帽上已落满了灰尘。
桌子后面,一身夏威夷花衣花裤的疤脸将自己肥胖的身体深深地塞进柔软的黑色真皮沙发椅中,双腿翘起,人字拖高高地放在桌子上,万宝路香烟一明一暗,烟雾袅袅,散发着柔和的尼古丁味。
此外大门两侧各有一人。左侧一个很不规矩的坐在桌子上,人长的瘦小干枯,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尖锐的像锥子,看着瘆人。他是是疤哥的发小,从穿着开裆裤撒尿和泥的时候就混在一起,绰号是猴子,
猴子吞云吐雾了一阵,随手将烟屁股弹出窗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疤哥,你总是过于小心。区区一个卖烧烤的扑街学生仔,依我的性子,当场就放了他的血。”
疤脸吐了个烟圈,微微摇头,“猴子,你个狗日的应该像我一样多读书,比如琼瑶啊,席慕容之类的。”说着,他指了指身后三米高,五米长的硕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金古温黄粱是标配,此外还有大量的言情小说。当然,这些仍旧摆不满书架,盗版的网络小说填充了大部分的空白。
“那可都是好书,你看了就明白。这世界太危险了,总有些变态公子哥喜欢体验生活到处浪。咱们只是一个小小社团,经不起风浪啊。南海的大人物要弄死一个穷学生,怎么看其中都有些猫腻,说不得就是公子哥之间的争斗。咱们可不能因为一点小钱就丢了小命。不查个清楚明白,我不放心。”
说完,疤脸扭头看向另一人,“老鹰,折扇来消息了吗?”
老鹰在猴子对面正襟危坐。他是疤哥这伙人中少有的体面人,长的白白净净,面相斯文,还戴了一金丝眼镜,说话也细声细气,仿佛有着良好的家教,“还没呢,疤哥。不过折扇去了有七八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过来。”
猴子嘿嘿冷笑,“我不信这小子有什么背景。要真的有,他也不至于去卖烧烤。疤哥,咱们就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疤哥也不恼,只呵呵一笑,“猴子,这笔生意是你牵的线,哥不会让你难做。明天就找点麻烦给那个小子,也好让你有个交代。”
猴子黑豆似的眼睛眯起来,“这事儿交给我,疤哥。”
疤脸摇头,“不,你做事太虎了。玩阴的,还是要老鹰出马。”
老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浅蓝色的休闲西装,斯文一笑,道:“疤哥,看您说的。这怎么是玩阴的呢?挫折使人成长,我不过是帮助他成长,提前适应这个残酷的社会嘛。”
猴子斜乜了老鹰一眼,对这个拐卖妇女儿童的家伙很是看不起,一口痰吐在地上,不言不语。
疤哥坐起来,将烟屁股摁灭,“就这么定了,找点麻烦,不要见血。一切等折扇把确切消息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