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镇子里的私塾在聘用塾师时,至少得是童生级别,但恰好上一位私塾先生已返乡三月余,私塾的学东正愁招人不着,学馆也闲置了许久。于是苏小昭过去时,只是被挑选了一些《论语》和《中庸》的摘段,让她口头上一番解经释义,便算是通过了。
当然,她没有因为性别而被多加刁难的原因,除了六年前,当今太后在贵族间推广女子入官学之法,从而使得民间也开始接受女学子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苏小昭坦言,当塾师只是为了传道授业,不会收取分文束脩,只要学东提供膳食即可。
用影六的话来说,就是她当时一派清高作态,简直像一名真正的士人,凛然气息扑面而来,教人不由肃然生敬,自惭形秽。 可是,当影六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时,惯常斗志满满的苏小昭,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目光斜斜一掠,凉凉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
容色寡淡,一如出尘清冷的名士。
影六愣住了许久:“……小疯子,你还真扮得挺像的啊。”
女子潋滟的桃花眼一抬,凛声说:“影六,以后在山庄之外,唤我苏姑娘,可记住了?”
“啊……额、嗯。”影六怔怔答,随即又挠了挠头:怎么回事,面具后真的还是小疯子吗?要不,揭下来看看? 等到两人回到山庄时,直至苏小昭迈入房中,也始终是不苟言笑的冷淡神色。
跟在身后的影六,心中默默叹服——
任凭他路上怎样出声挑衅,说她阴阴测测也好,说她看起来像是被影一附身也好,她居然都能够守住脸色,不露出半分本性……小疯子的敬业程度简直不容小觑!
正想着,纱窗忽地推开,已然摘下面具的苏小昭,俏生生地从窗后探出了头,恶声恶气道:“小影儿,你他大爷的才像影一,你全家都像影一!”
“啪嗒!” 屋檐上仿佛又传来一声瓦碎声。
※※
对于敬业的苏小昭而言,要当好一名私塾先生,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就是……
“小影儿,笔墨纸砚侍候!”苏姑娘腰带一束,气沉丹田。
素白的宣纸在桌上铺开,被黑檀木压着一角,苏小昭在桌前暗自运起气,手提狼毫,眉目沉凝,对一旁的两人说道:“你们可知,书法一道,讲究落笔而下便如云烟纵逸,不束缚不刻意,但笔画、间架、章法又缺一不可。” “唯有内心清平安稳之人,方可下笔如游龙,疏密匀停又虚实互成,达到真正的人字合一!”
说完,她兀自一笑,执袖落笔。
这一番藻丽之辞,听得影六心驰神往,连影一也微微侧目。
纵使影六并不懂书法,见她停笔时,还是忍不住凑过了头——
“……” 他呸!!
影六恨不能自戳双目。就算再不懂书法,他也不至于看不出来这狗爬一样的字是大写的丑!
他敢说,连七岁孩童用脚趾头,都能写得比她好。
苏姑娘眼里也露出失望之色,“果然,还是差了点火候。”她扼腕叹息道。
“根本不是差一点火候好吗!”这是连薪柴都还没有吧?“不会写字你怎么还胡扯一大堆的?”
苏姑娘振振有词:“你懂什么?下笔之前要多夸一夸字,给它爱与信心,这样它就会努力变得好看一点了呀。”
并没有好看一点啊!!
影六被哽得半晌无语,然后问:“你不是自诩什么大才子吗,怎么可能连字都不会写?”
“唔……”苏姑娘想了想,随后惆怅看落自己的手掌,“果然呐,这副人类的躯体,还是无法承受我的智慧,麻烦死了。”
放屁,她压根就是从来没碰过毛笔吧?!
为什么这都能赖小姐的身体?
影六额角青筋一跳,对她的无耻程度已经彻底拜服。“等等,苏无缺,你该不会连字都不认识吧?”他忽而福至心灵问道。
“别胡说,我现在还是能认几个字的。”苏小昭说。
几个……
影六拼命压下心头的老血,艰难问:“所以,你哪里来的勇气,敢跑去当私塾先生?”
“不是五日后才开私塾吗?”苏小昭将笔在手里转了个圈,十分乐观道,“哎呀,人类苍白匮乏的语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很快就会眼熟的啦。”
……
事实证明,苏姑娘说的话十分难得地靠谱了一回。
在影六强烈不信任的目光下,苏小昭接过他买回的《三字经》等书籍,翻阅了两三遍,又用她的苏式狗爬字体誊抄一遍后,果真就把字认得七七八八了。
影六在旁看得咋舌,半晌后想通了:“苏无缺,是不是你原来就认字,还背了这些书的内容,才能一会功夫就学会的?”不然她怎么可能不用人教,单凭看书就可以识字?
但是不说南宛国,据他所知,诸国早已推行“书同文,车同轨”之策,各国文字都是通用的小篆。除非她来的地方,与他们这儿的诗书底蕴相似,文字书体却大相径庭……
这么想着,影六倒也没有很惊奇,毕竟小疯子提过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来历,哪一个不比他能想象得到的更离奇?
但苏小昭却不服地哼唧道:“胡说,分明是我天纵奇才,当我翻开书时,冥冥之中像有文曲星神仙在我耳边提点,让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无师自通。”
……他信了她的邪!
影六投之以白眼,不过转念一想,小疯子居然难得对一件事如此上心,实属少见,不由问她:“你还真准备认真去做私塾先生了?可你不是说,只是为了将那群人欺负回来吗?”
苏小昭举起笔,连连敲他的脑门:“榆木,榆木!”少年狼狈避开,听得她说:“我不要梦想的啊?人皮·面具那么珍稀,除了报仇之外,当然要用来追求一些有永恒价值的事情!”
她将笔一指天空,豪气说:“无论在哪一个行业,无论去做什么事,我一定要与众不同,我的名字也一定要闪闪发亮!这就是我唯一的原则!”
影六揉着被敲中的额头,闻言撇嘴:“我才不信。”在这个偏野的小镇子里,一个私塾女夫子能有多大作为?
苏小昭眯眼看他,旋即打了个响指:“好,接受挑战!”
“咦?”影六一愣。等等,他并没有要和小疯子进行什么奇怪的游戏呀!
※※
五日后,镇子上的人,都知道私塾里来了一名女先生。
听说她长得好看,听说她不苟言笑,还听说她两袖清风不收束脩,于是许多人家看着自家玩泥巴的孩子,想着不论好歹,送去私塾让先生敲打敲打也不亏。
这个朝代并没有科举制度,所以民间也不存在“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而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得到权贵的青眼成为门客,更不是一件易事。
但尽管如此,大多数人家还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以至于觉得即使无甚用处,让自家孩子读书识字,学会几句圣人言,也是一件十分有脸面的事。
所以开私塾的第一天,馆里约莫来了二十多个学童,下至六岁,上至十一岁,而年龄大的都已做工或下地,帮着养家了。
不巧,来的都是当日“滑板车事件”里的两拨罪魁祸首,除了那赵家小霸王没有出现。
于是,影六远远望着一身灰衣,正在孔子像前焚香的苏小昭——隔过袅袅的白烟与严实的面具,他仿佛看到她脸上,一霎间阴测测的小表情。
……
可是出乎影六意料,在敲过三声云板后,苏小昭只是捧着书,跪坐在几案前,开始一丝不苟地诵读起《三字经》,间或停顿,详尽地解释词义。
一切都规规矩矩,与普通的私塾教学并无不同。
就连中途,她提问了底下几个学童,在他们答不上来,抓头搔耳又满脸害怕时,她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一样动用戒尺,只是冷漠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不厌其烦地再讲解一遍……
看着馆内正色庄容地教书的少女,影六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疯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虽然对于她之前信誓旦旦的复仇誓言,影六觉得很是羞耻,毕竟要和她同仇敌忾,对象还是一群半大的孩童,说出去他都得老脸一红。但是,看见她此刻坐在堂上,像是换了个芯的正经样子,他也觉得怎么看怎么怪异。
居然完全没有需要他助纣为虐的迹象!
影六在馆门外懒懒打了个盹:算了,反正他从来没弄懂过,小疯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要是小疯子一直这么乖巧安静,那就好了。
手支着下巴,远远望着那一本正经讲解经义的少女,影六不禁内心向往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