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先生请随我来, 公子已在楼上等候先生了。”
拄着拐杖的灰衣青年, 被仆从领着上了楼。
“几日不见，谷歌身体可无恙了？” “劳和璧兄挂心，先前是赶路来京城累着了，歇了这几天, 已无大碍。”苏小昭以手扶桌沿坐下, 放开拐杖。
雍和璧也随之入座。
除了门外有人把守，阁内只有他们两人。
苏小昭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和璧兄，你应该也听说了睿亲王府去苏府议亲的事吧？”
雍和璧点头：“恐怕京中都在谈论此事了。” 天潢贵胄的睿亲世子，是京城里多少闺中小姐的梦中人, 想他凯旋回京那一日, 万人空巷的盛况还历历在目，谁也料不到, 睿亲世子居然转眼间, 就求娶了那一位传闻里有癔症的苏家三小姐。
此事一传开, 恐怕今晚不知有多少怨女或碎了心, 或难以入眠, 或暗暗咒骂那拱了好白菜的苏家小姐。
“不过谷歌为何也关心此事？”雍和璧不解道。
而此刻, 被京中公认拱了好白菜的主人公，正抬起头，叹了一声, 忧心忡忡说：“若是嫁入世子府, 苏家三小姐便相当于入了虎窟啊。”
她说：“度娘曾和我说过, 苏家小姐于她有恩情，此番来京城，我本也想借机去拜访苏家小姐，奈何她是闺中女子，男女有别，一时并无机会。想不到，今日就听说了此事。” 雍和璧沉吟半晌，然后问：“谷歌来找我，是想帮苏家小姐？”
苏小昭闻言摇头，含笑看去：“和璧兄不要误会，我怎么会做这等妄尊自大，又让和璧兄为难的事呢？”
“我来找和璧兄，是想知道你对世子此举，可有应对之策？”苏小昭笑了笑，“谷歌自知无法插手此事，只不过听了，便不免对她有些许唏嘘，若是和璧兄不便说，谷歌也不会多追问。”
晋斐白闹出这种动静，雍家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她此行的目的，只是想知己知彼，而不是图他给出解决之道。
“如此。”雍和璧眸光微放松，说：“其实，就算谷歌说要帮她，恐怕我也爱莫能助。” 雍和璧没有先答她，而是望定她，问：“谷歌，若是以后我也与苏家小姐对立，甚至会伤及她性命，你会如何？”
苏小昭默了默。
“我理解和璧兄，身处这波诡云谲的乱局，只有立场，哪还有对错呢？”
“那么，谷歌可会看轻于我？”
“不会，我知道，人都是宽广莫测的，丑与美、罪恶与善良、浅陋与高雅都可以存于一体，宽广到，我甚至偶尔也宁愿它狭窄一些。”她眼眸弯起，笑了笑，“可是，谁能千人一面地美好呢？所以我只认识，谷歌所认识的和璧。” 这是她，作为谷歌的回答。
她说：“我理解的，也不会看轻于和璧兄。”
只不过，作为苏小昭，她是不会谅解的。
苏小昭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的笑，不避不躲地对上男子探询的目光，一双黑亮的眸子，深而坦然，像入夜时的天幕，虽广纳星辰，却又让人一眼就能望至尽头。
拥有这样清透眸子的人，大概是不会说谎的吧？
雍和璧微失神，旋即亦轻轻一笑。
这样广纳世间宝光，如珠如玉，却心思清透至极的人，有时候就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
“我也信你。”他说。
浊到深处自然清的苏姑娘，眨了眨黑玉般的清透眼眸，回以真挚的笑容。
雍和璧收回了有些怔然的目光，顿了片刻，才回答她之前的问题：“睿亲世子求娶苏家三小姐，不过是为顾家信物而已，此事在仕族权贵之间，均是心照不宣。他顾虑雍家之势，不会贸然在外头直接下手，但以婚约之事将苏家三小姐拿下，确是顺理成章了。”
“上一次，我尚不能断定顾飞昀是失踪，还是落在了他手里，但现在看来，当是前者了，否则他不会就此转移了目标。至于苏家三小姐的身上，想必也有顾家信物的重要线索。”
苏小昭听得直点头，他是与晋斐白敌对多年的老熟人，这些自然清楚。
但她作为谷歌，不得不表现出，她不关心凡人打架，只是关心苏家小姐是否有性命之忧的态度。
“既然如此，和璧兄打算如何处置苏家三小姐？”她问。
雍和璧微垂下眼睫。
“于我而言，自是不希望顾家信物现世，太后扶持幼君稳定朝局已是勉力而为，再出现这种诡秘难控的兵力……必引起朝势动荡，非百姓万民之福。”潜台词就是，这也是太后的想法。
“倘若谷歌身处其位，又会怎么做？”
苏小昭想了想，正色说：“最好的方法，或许是一开始就将顾家后人，赶尽杀绝吧。”
没错，此刻她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苏家三小姐。
“也有朝臣如此提议过。”雍和壁坦荡地说道：“但顾及昔年战功累累的顾老将军部下，太后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尤其近年，晋斐白之流也越来越棘手，野心昭昭，于是干脆留下顾家一脉，以之为饵。”
“但晋斐白心性狡诈，此番不是直接对苏家小姐下手，而是求娶于她。若她进了世子府，以晋斐白的手段，自然什么秘密都可以挖得出来。”
苏小昭抿了一下唇，想起他们对影五搜魂，就是以摧残身体的方式，先削弱他的意志抵抗，还有那恶心的蛊……苏小昭不由寒毛竖起。
她该庆幸，以前她不知道晋斐白的手段，以苏吹雪的身份在他面前蹦跶这么久，实在是命大。
若不是那个有搜魂异术的柒瞳，并不在世子府，加上晋斐白忙着北番的事，没太把她放在眼内，她的下场可比影五好不了多少。
有前车之鉴，所以苏小昭才决定，让影二派人去北番，密切盯着那个柒瞳的去向，就怕他哪日又回到京城。
“如今睿亲世子求亲之事，满城皆知，雍家此时，明面上也必须避嫌了。”雍和璧说。
苏小昭恍然道：“所以，晋斐白弄那么大动静，其实也是在保护苏家三小姐，以防你们断了他找顾家信物的线索？”
这样闹得满城风雨的，雍家人自然也不好再除去苏家三小姐。
“正是，但此等所谓的保护，我想，大概只会在她入嫁世子府之前。”雍和璧说。
苏小昭了然点头，晋斐白当然不可能让她一直占着世子妃之位，事情办完了，还是得让她死一死腾出个位置的。
于他而言，只是有损些许不甚在意的名声。
“既然晋斐白先打破了平衡，我们自然也不必束手束脚。”雍和璧沉声说，“他要抢人入府，我们便先一步将苏家小姐召入皇宫。”
“召她入皇宫？”苏小昭疑惑。
“不错，太后一直想在南麓里，擢选出一些世家女子，委任为女官，以协助太后的政务……恰好的考核成绩出来了，我已让杨大学士，将苏家三小姐考核成绩的‘良’，改成了‘卓异’，不日她就会入宫。”
苏小昭听得眨了眨眼，第一反应忍不住是：原来她考核得了良？啧，雍隋珠同桌给划的重点，了不得啊了不得！
“入宫后，擢选出来的几人，会被宫里的嬷嬷教授宫廷礼节，以及学习处理宫中事务，最后再择优为女官。”雍和璧说，“这样一来，至少能将她的婚事，拖延两三月。”
苏小昭低头想了想，然后问他：“那之后呢？”
“召她入皇宫，就算暂时拖住了她与睿亲世子的婚事，之后又能如何？”她问。
雍和璧敛眼，少顷，他淡声说：“她身在皇宫，对于雍家来说，自是更有利的。我想，晋斐白也明白这一点。”
苏小昭默然良久。
至此，她也不再追问了。
他前面肯与她说这么多，其实也是因为这些事，不是已成定局，就是即将成定局。恐怕明日或后日，委任预选女官的懿旨就会到苏府，他此刻也没必要向她隐瞒。
但是，纵然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苏小昭也能多少猜到。
将苏家三小姐困于皇宫，对雍家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一来是拖延晋斐白的事不假，二来，雍家的人好严密监视，不让晋斐白与她有接触，以提防他手下的摄魂异术。三来，若是真的局势不受控，在皇宫里，比起在外头，随时抹杀她会更方便。
但是对她下手，对于雍家而言，已是下策。若非不得已，恐怕他们也不想引起朝廷里，那些顾老将军老部下的猜疑。
苏小昭低头片刻，问：“苏家三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了吗？”
雍和璧不说话，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一丝愧色。
“我明白了。”苏小昭垂眼。
没有利用价值的危险因素，怎么会留下呢？就算没有晋斐白的事，时机一到，雍家也会铲除她这个顾家的后人。
※※
与雍和璧谈完，苏小昭又绕回到了苏府。
“小姐，可有退掉婚事的法子了？”影六最是着急地跑上前。
“现在退不退婚不重要，押后再说。”苏小昭一边低头沉思，一边踱来踱去。
眼下事态紧急，估计召她入宫的日子，就是在这几日了。
若再不尽快行动，安排好后路，等她进了宫，就只能引颈待戮了。
“这怎么不重要了？！”影六眼一瞪，气急得不行。
怕把自家影卫惹毛了，苏小昭这才停下脚步，把与雍和璧的谈话一一道出。
“这么说，雍家是要赶在你的婚事定下前，以选女官为由，将你接入宫，好拖延住晋斐白，并且将你掌控在手心？”影二思索着。
明明是细长清秀的双眼，却浮起一股十分不符的森然之色，衬得他脸上长长的伤疤更狰狞几分，“雍家也尽是不安好心之辈。”
“那能怎么样？”苏小昭无奈叹了一口气：“如今我们的处境太被动了。可怜的我，就像是砧板上一只待宰的鸭子一样，等两边的屠夫掐完架，该被割脖子还是得被割脖子。”
影二皱了皱眉头，一时也无法反驳。
顾老将军去世后，顾家日渐式微。
现在以影卫部之力，只能勉强护住信物，不让外人侵夺，除此之外，确实有心无力了。
“小姐，不管如何，影五一定以命护小姐周全。”
“……”看着不合时宜表衷心的影五，苏小昭很想敲打敲打他的脑袋，“你双拳能敌四手，还能敌得了六七八·九十百手吗？何况，我要你豁出命做什么，来世再续主仆情缘不成？”
影五木愣愣地看着她，居然点头道：“若是小姐的意愿，来生来世，影五也还会是小姐的人。”
喂喂！这货听的重点不对吧？！
为什么一下子就把好好商讨对策的氛围，弄得这么悲壮了？！！
一众影卫也无语地或低头，或撇眼。
苏小昭无奈仰头望天，憋下气，含笑转头望他：“嗯，乖！”
打发掉乱入话题的影五后，影六忧心道：“既然如此，小姐万万不可入宫。”
“不，我会入宫。”苏小昭摇头道，“我入了宫，晋斐白和雍家互相牵制，我反而还能苟安一时。”
“不行，还是太危险了。”这次连影二也皱眉反对，“若你进了宫，来去便失了自由，我们也难以潜入，哪怕你出了什么事，我们也鞭长莫及。”
“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苏小昭屈指蹭着下巴，思忖道，“至于被困皇宫的事，我之后自有办法解决。”
“与其只想眼前之事，不如想一下还能如何扭转局势吧。”
苏小昭说：“退婚不急，入宫也不急，但我们将来必须要有对抗的资本，否则始终是别人的案上鱼肉。”
“小姐可是打算彻底摆脱眼前的困境？”影一问。
苏小昭点头：“不过，这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能缓缓图之。”
影一垂目思索，说：“或许当下正是好时机，晋斐白和雍家在较量，暂时谁都不会动小姐，正是一个喘息之机。”
“不错。”苏小昭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小姐可是已有谋策？”见苏小昭神色，影一问。
苏小昭笑了笑，说：“我先前说，接下来需要你们配合，便是这个打算。但是……”
说着，苏小昭又露出了点不确定的神色。
“小姐打算怎么做？可是有难处？”影六忙问。
“唔，是有一些。”
苏小昭霍地转身，盯着影二，认真说：“事到如今，你也别瞒着掩着了，就实话说吧……”
“说什么？”影二微愣。
他瞒着她什么事了？
“咳咳。”只见苏小昭搓了搓手，目光游移着，似乎问得怪不好意思的，“那个，我们影卫部大概有多少财力？”
※※
一夜长谈。
次日一早，果然就传来了懿旨：苏家三小姐勤勉敏慧，颖才具备，擢拔为预选女官，择日入宫，习悉礼仪事宜。
与她一同作为预选女官入宫的，还有雍家大小姐雍隋珠，和林家二小姐林端仪。
而她，算是唯一作弊进的那一位。
她没有去南麓，不知道同窗们听了这事是什么表情，但苏家上下见了她，都是以吃了苍蝇的模样在祝贺她。
苏翰林接了懿旨，良久叹了一口气，他为官多年，自然知道此中有蹊跷，联想起之前世子提亲之事，脸上更是愁色。
不过苏翰林也无可奈何，只嘱咐她几句，入宫后要谨言慎行，莫要出头招惹事端，便离去了。
院内。
影六忧心忡忡地来回走着。
“不行，从来都是我们陪着小姐的，如今小姐要一个人入宫，我怎么能放心？”影六紧捏着手说。
走廊栏杆上，影一、影二和影五也皱眉。
“别担心我。你们当下要紧的，是要按照我的吩咐，尽快找好合适的人。”苏姑娘握起拳头一顿，“加把劲，咱们一起里应外合，把影卫部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
于是，为了避免小疯子太尴尬，只有影六勉强握拳附和她，“但是小姐，我还是不放心……”
前有晋斐白，后有雍家，一狼一豺，小姐还不让影卫陪着，怎么可能不担心？
苏小昭捏住自家影卫的耳朵，晃了晃：“小影儿，既然你这么担心，不如你去当了小太监，来陪小姐我入宫？”
“小姐……”少年委屈的声音。
“好啦，我可不打无准备的杖，入宫是要入宫的。”
“不过呢，”苏小昭打了个响指，说：“入宫之前，我还要去做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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