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靳看也不看他,“你要我跟随杀母之人,你要我同弑舅之人冰释前嫌,你要我和叛国之人父慈子孝?”
他最后轻蔑瞥他一眼,“阿姐,我们回家罢。”
我急忙握住他的手,“你当真决意你爹爹断绝?”
他眼神淡漠,拢紧我冰凉的手,“海底冷,走罢。”
叔均神眼神悲戚,痴痴望着阿靳的背影,像被遗弃的孩子,主君路过拍拍他的肩,“王夫一起走罢。”
四人一同出海,天幕上烈日高悬,沙鸥翔集,原来不过短短的一夜,我却恍若隔世,漫长到难辨古今。
回桑那家的路上,我扯着主君磨磨蹭蹭走在后面,给叔均神争取一点和儿子独处的机会,不过阿靳总是有意无意避他十步之远,眼神警惕,如避蛇蝎。
主君不比在海底还有实形,一到阳世就剩个虚魂,我小心翼翼给他撑伞,怕他被太阳晒没了,又想起昨夜化风逃遁的偃宝宝,不知他现在在哪,还活着么?
思及此,主君默契道:“那个占我躯体的阴魂呢?”
我有些惋惜道:“我也不知偃宝宝逃哪去了……”
主君眉心紧紧蹙旋,冷笑道:“嚯……原来还取个爱称哪,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相处挺融洽嘛。”
疲惫奔波一夜,我懒得说话,敷衍道:“还行啦。”
他笑靥幽森,低笑道:“镜前描眉绘远山,为伊妙容披霓裳,那你呢?穿得这么漂亮,女为悦己者容?”
每回他想找茬吵架,都是绵中带刺的口吻,我揉着疼痛的太阳穴,丢下八字:“懒得说话,自行想象。”
他果然安静许多,看来想象得很认真嘛,可能想到什么不和谐画面,眼瞳赤红充血,呼吸隐隐带怒。
其实偃宝宝还是很有道德的美男子,昨夜逃遁还抽空回趟桑那家,将主君的躯体留下,午时我们回到桑那家震惊了,满院子的麻黄缟素,纸钱漫天飞舞。
茑萝忧愁道:“主母伤心昏了,都躺着起不来了。”
珞帕尔跪在金棺前,痛哭流涕道:“舅父还要带珞儿去中原玩耍,怎么能食言而去……舅父你快回来!”
奴仆们哭得撕心裂肺,尤其是妙龄少女,三三两两抱着一团,望天嚎啕:“索西央措君……奴家还要给您生孩子,您怎能这样撒手人寰,我今生再也不嫁……”
满地哀鸿,人间惨剧,我长叹一声,将主君的躯体从棺材里扒出来,施法让他还魂。他的“诈尸”吓倒一排又一排哭丧的奴仆,堪比排山倒海,鸡飞狗跳。
主君坐在棺材上,笑盈盈俯瞰众生,珞帕尔口吐白沫前的最后一句是:“舅父……你还没头七就回来了。”
托主君的福,桑那家又大摆八十八桌酒宴,庆祝他死而复生,晚上我托着圆滚滚的肚皮回房,他拎着鸡毛掸子追杀我两条街,临走前说要我自己反省反省。
其实人每时每刻都在犯错,譬如他不慎碰翻我的胭脂水粉,我故意偷吃他的酱肘子,这些不过小打小闹,付诸一笑便释仇了,这回偃宝宝的事却不能释仇……
他恨我不能识破偃宝宝,如果不是偶然撞破,只怕我都要与他长相厮守了,这也不能怪我,我只以为他风骚的本性暴露,哪里会想到这副皮囊里换了个魂。
夜里月色凄迷,我晃晃荡荡飘到客房,想和叔均神叙叙旧,顺便淘淘八卦,我环顾左右敲开他的门。
他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刚去琼仙阁偷窥阿靳去了,我端着奶酒坐在他对面,“叔父,我爹娘他们还好么?”
他面带愁容道:“前日听说老凤和灵宝道君、北极大帝、黄角大仙搓牌输了不少钱,明徽神当夜就背着包袱离家出走了,现在还不知人找到了没有,唉唉……”
看来他们贩种神果还挺红火的,都有钱去搓牌了,我不禁露出会心微笑,叔均神怪异地盯着我,我连忙换上沉痛表情,匆忙转移话题:“叔父往后打算怎么办?”
烛火轻盈跳动,焰花哔啵炸裂,吁嗟融入夜风。
他揉着额角,无奈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带阿靳回九重天,可是又怕泄露西天秘辛,何况这孩子恨我也不肯跟我回去,小凤你能去劝劝他么?”
我摸着下颌,坏笑:“如果叔父能告诉我内情……”
他扶着额,斟酌片刻才勉强道:“那你要保密。”
其实这桩事很简单,是西天的一场阴谋,曼丹女王是摩诃菩萨的得意大弟子,迦兰氏,法号银蝉子。
某日她无意踩死一只蝼蚁,如来佛祖看见了,误会她是蓄意的,斥责她好杀生,非要将她贬下凡历劫。
西天梵境律法严苛,当年佛前二弟子“金蝉子”因为听佛论法时打瞌睡,佛祖斥责他轻慢佛法,非说他觉悟不够,就贬下凡历十世之劫,转生东土成为唐僧。
而银蝉子这回,走上师兄的老路,佛祖给她的劫难是嗜武好战,最终遭受天谴,叔均神就是那个替天行道的使者,让她尝尝杀生的苦果,也算是一场修行。
当年如来佛祖来九重天甄选使者,诸位神官都各司其职,就叔均神闲着没事,湘阳大帝就推举他,这事是西天和九重天的秘密,连我娘明徽神都不知道。
叔均神下凡勾引曼丹女王,托梦哄骗她,梦中出现的汉商弗吉君就是佛祖赐给她的姻缘,曼丹果然中计,翌日元宵节之夜偶遇弗吉君,将他架回王宫软禁。
他玩遍三十六计,将曼丹迷得神魂颠倒,第十年顺顺利利当上王夫,从此昼夜恩爱,曼丹怀上阿靳。
她的骁勇善战对本国百姓是好事,对邻国百姓却是莫大灾祸,一步步攀登王权巅峰,扶着曾经贫弱的沙蜃日趋强大鼎盛,一颗杀戮的心,在鲜血中变得狠戾。
西土曼珠沙华怒放,女王携着她的弦月弯刀,骑着她的伊犁战马,踏过白骨累累,一心想要称霸西土。
登基七百年,御驾亲征十一战,灭虞坡,收丘邑,最后一战败在王族内乱,弗吉君蓄谋多年的珍珑局中,弥留之际,她在战场中生下阿靳,兵败自戕谢罪。
无颜面对沙蜃父老,无颜面对惨烈败绩,这就是曼丹女王一生的写照,红颜血花骤然凋零,留给弗吉君无尽的悔恨,于他而言,十年筹谋只是两败俱伤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