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绷紧神经,偏头忍泪,害怕自己崩溃。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西天的,双脚像灌铅一样,每一步都很沉重,我茫然走着,也不敢再看他。
我听到他隐忍的叹息:“我是不是不该奢望你……”
走到今日的境地,我是不是错得离谱,明明我和他是天赐良缘啊……可现在一切成为定局,我家庭美满,而他留在佛祖身边修行,再也没有可能了……
往后的岁月里,我不曾见过华予,我回到白府相夫教子,主君偶尔外出经商,带着我和阿禾一起去。
路过冥界珍容堂时,见到老朋友白骨姬,她还是那么风韵犹存,热情地拉着我,给我推荐新上架的衣裙,坏笑道:“生过孩子更要维持魅力,懂得玩情趣。”
主君抱着阿禾,在门口等着,不耐烦地等我买完,叽叽歪歪的:“老娘们买个衣服这么费劲,搞快点……”
和数百年前不同,他眼中充满兴奋的光,却装作清心寡欲的模样,给白骨姬更多理由劝我买衣裙。
游玩北冥境时,我刻意避开那些深巷,都是我和华予晚饭后牵手逛过的,还有我们摆摊赚钱的回忆,而那些美好的往事想来都是痛,流淌着无尽的遗憾。
现在我和华予只剩书信往来,毕竟旧情难忘,奇怪的是他一直都是寥寥数字的回信,礼貌地问候我。
恍惚间百年已过,阿禾碧树初成,琪思也即将当上母亲,主君的鬓发微白,院中的曼珠沙华一年年荣枯,树上的燕巢又添乳燕,推开窗可以听到叽叽喳喳。
如果没有那个偶然又寻常的午后,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真相,拥抱着无知的幸福,只怨故人不来访。
当日我又收到金翅鸟送来的信笺,主君在桌前监督阿禾读书,搜出他私藏的日记,阿禾紧张兮兮盯着他,主君才翻两页就勃然大怒:“兔崽子,你竟敢骂我!”
阿禾哭丧着脸,讨饶道:“偃哥,我再也不敢了。”
主君不依不饶继续翻,“我看看有没有骂你娘。”
阿禾见他转移战火,小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
我摇摇头,无奈轻笑,拆开信封浏览,他的笔迹一贯随和散漫,我很快看完,无意间看到落款的日期。
庚辰年十二月初一……这竟是明年的日期?!
不详的预感袭来,我的心头骤缩疼痛,我急匆匆跑出厢房,阿禾脆生生喊道:“娘亲,你要去哪里呀……”
我牵来翼马,直奔西天梵境,华予向来细心,决不可能写错日期,唯一的可能就是……
闯进光音莲境很容易,我彷徨在荒凉的地界,心脏又像百年前抽痛,眼泪直流,我呼喊着:“华予——”
眼前只有不经意的风,我万念俱灰缓缓蹲下,捂住脸嘶哑痛哭,面前飘过一缕衣角,我狂喜抬头。
来人竟是迦兰靳,他穿着朱红的袈裟,墨发飞扬,手持一串佛珠,“你果然还是来了,瞒不住你啊。”
果然……果然是血淋淋的噩耗,我眼前骤然昏黑,我根本无法承受,只觉得天塌地陷,眼泪决堤,这一百年里,竟然都是圆满的假象,而他早已过世……
“跟我来罢……”他摇头叹息,将我领到荒废的佛堂,这里改造成储物的仓库,乌泱泱的,信封堆积成山。
我这百年收到三千多封书信,这里足足有十几万封存货,迦兰靳解释道:“他……走得很匆忙,来不及和你告别,连夜写出这些书信,要我保密。”
我嚎啕着说不出话,跪在信封里寻找他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走了?原来我们早在百年前就是最后一面,你究竟瞒了什么?华予——
今日艳阳高照,鸟语花香,一切都是生机勃勃,而我已昏天黑地,世界末日,眼睛快要哭瞎了。
“他说等你有朝一日知道了,就将这个交给你。”
我凄然抬头,颤巍巍接过鹏羽吊坠,在幻金色阳光中闪烁,上面写着一行朱红的字,我曾经为了嫁给他,学过一点京妖语,但我不认识这几个字。
迦兰靳俯瞰着我,悲悯道:“这是我爱你的意思。”
我胸膛里的半颗心突然寂灭了,难怪这些年我想念他时,得不到他冥冥中的回应,并非他情意淡了,而是他早已不在,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化为泡沫。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哑着哭腔,绝望低吼,像疯癫乞食的流浪汉满地乱爬,四处寻找他的坟墓。
迦兰靳颦眉,恍惚道:“这……兰湘子曾找过他。”
这名字真是熟悉又陌生,这个神秘之人,也曾找过元姝,她就莫名其妙服毒自尽,兰湘子!她就是恶毒的诅咒,我狠狠试泪,抱着微渺的希望冲出西天……
昔年门庭若市的云稷斋,早已人去楼空断壁残垣,觅食的黄雀逗留一番,也匆匆离开,我怒恨滔天,杀到半开的阁楼,满地经卷狼藉,窗边残阳如血。
兰湘子倚靠在窗前,这回没有面纱遮脸,容颜苍白如霜,缓缓转过头,望着我微笑:“你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真正的容貌,青春如花,却沉淀着饱经风霜的沧桑,她看着我的这一刻,像是早已料到我会兴师问罪,等候我很久很久了。
其实我们只见过两三次,她曾热心帮过我,可她是杀害华予的凶手,我举起还神锏指向她,“华予呢!”
她端详着窗棂的雕纹,是宝相花的图案,她眼中流露追忆之情,盈满泪光,红唇勾起新月般的弧度。
“生灵都奢求长生,却不知长生是一种惩戒,给我亿万年的寿命,也给我孤独的永世,我是东方殷族最后一位祭司,眼看着族人一个个天命所归……”
“我害怕死亡,明明早就勘破生死之理,还是奢望长留于世,就算我天赋异禀,也迟早归于黄土,这是东方殷族的宿命,可我就是不甘心!”
她缓缓抬眼,长睫如蝶翼,垂落一滴琥珀般的泪,划过眼角的朱砂泪痣,凄美到让人心碎。
“我创造万物生灵,创造山川河流,它们还能更迭留世,而却我拥有无限神力,却不能延长自己的寿命,真是滑稽可笑,于是我开始拯救自己的天命。”
“我利用窥探天机的能力,跟人做交易,我一次次送他们穿越回去,拯救他们想救的人,心甘情愿让他们以余生的寿命交换,补充给自己,两全其美。”
我傻傻听着,那些尘封的记忆瞬间归位,我想起雪天里嫁裙火红的老妪、梦魇里披麻戴孝的华予……
“世间万物有序,时间和空间都是唯一,而我创造出无数平行世界,改变宇宙运行的轨迹,真假颠覆虚实混乱,我玩弄时序篡改历史,已是悖逆天道轮回……”
她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论,摧毁我的世界观,我脑中一阵轰鸣,难以置信道:“荒唐……真是荒唐……”
“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万念俱灰盯着我,我好害怕她再说出惊骇的话,她却微笑道:“想知道真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