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轻叹,但冯紫英也清楚要想改变贾元春的看法恐怕很难,除非自己有确切的证据。
可自己哪来的确切证据?
真要有确切证据,自己早就提交给齐师乔师他们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么煞费苦心的琢磨如何应对。 “娘娘,几位皇子都已经成年了,皇上选储立储也很正常,秋狝本来就是皇家选储立储的一个最重要的节点阶段,几位皇子都应该要参加秋狝,这也是一场表演竞争,就看皇上更看重谁,或者说更看重哪方面罢了。”
冯紫英见元春目光中透露出几分热切,也有些不忍给对方泼冷水,但问题是无论是谁真的被选为太子立储了,对贾元春来说,有多大意义?
顶多也就是日后能帮贾宝玉在未来太子面前说说话,但就目前的状态,皇上还有多少时间?这是一种方面,另外那被选为太子的,又凭什么给你一个无子嗣的贵妃,日后更是会被送入偏僻冷宫终老的角色面子?
贾元春如果连这一点都没弄明白,那就真的白瞎了这副靓丽的面孔和曼妙的身躯了。
“那紫英你觉得谁的机会更大?”明知道问这个问题有些蠢,或者说不合适,但是元春还是问了出来,因为她相信紫英不会在这些问题上欺骗自己,而且以紫英的见识和眼光,肯定会有自己独到的判断。 “娘娘,您这个问题让我如何回答?”冯紫英苦笑摇头,“理论上都有机会,这完全要看皇上从什么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紫英,你能不能说具体一些?”元春真有点儿不耻下问的劲头了。
“那就简而言之吧,如果皇上求稳,那就在寿王和福王、礼王三人中选储,寿王更合适,毕竟他是长子,朝中大臣肯定更倾向于这种无嫡立长的规则,但貌似皇上不太喜欢寿王,所以不好说;禄王最受皇上喜欢,年龄也已经成年,梅妃也是得宠多年,……”
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道:“娘娘该知道神机营主将仇士本女儿许给了山西镇副总兵苏晟度的嫡子吧?”
贾元春有些茫然,摇摇头:“紫英,这有什么关系么?” 冯紫英看了元春一眼,见对方却是不清楚这里边的底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摇了摇头:“娘娘不知道苏晟度是苏贵妃的堂兄么?”
这饱含深意的话语一出,贾元春骇然变色,“那岂不是……?”
“不,娘娘也莫要多想,或许这只是武勋之间的一个正常联姻,但是这也算是一种倾向吧?加上苏贵妃可是两个成年儿子,连裘世安这种在宫中浸淫几十年的老人都站在了苏贵妃一边,所以这谁能说得清楚呢?”冯紫英悠悠地道。
冯紫英的话显然无法让贾元春释怀,她立即道:“紫英,你觉得苏晟度和仇士本这种联姻没什么影响么?真的?”
冯紫英不好回答,想了一下才道:“这要看什么情况下,如果事出突然,储位虚悬,那么就仇士本的神枢营乃是京营三大营之一,那他的态度的确很重要,特别是如果朝中重臣态度也都不一致的情况下,……” 元春脸色都越发苍白,一句“事出突然”,虽然没指什么,但是元春却明白什么意思,这个冯紫英好大的胆子!
只是他现在也无暇去顾及冯紫英的“大逆不道”的态度了,“那岂不是意味着福王礼王几率最大?那我们……”
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元春,悠悠地道:“娘娘,我不知道您怎么这么急切掺和这些干什么,嗯,您这样心浮气躁,而且闭目塞听,只会引火烧身啊。”
元春懵了,她不知道冯紫英这话什么意思,瞪大凤眼看着冯紫英,等待冯紫英解释。
冯紫英再度叹气,他是真被元春的幼稚给逗得想发笑了,难怪被裘世安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她在宫中怎么生存下来的,大概是被人都没把她打上眼,或者都觉得她不具备威胁性吧? “神机营新上任的诸将钱国忠,娘娘听说了吧?”冯紫英嘴角挂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他是忠顺王爷和龙禁尉都督同知卢嵩共同推荐的,嗯,同时这钱国忠还是梅妃的表兄。”
“啊?!”贾元春被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甚至还惊动了门外的宝琴和承恩,都把目光望了过来。
贾元春这个时候算是明白了冯紫英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心浮气躁,闭目塞听,先前她还觉得有些愤怒,认为冯紫英太过放肆,但是现在才发现人家这是实话实说,鞭策入骨。
只可笑自己还如傻子一般,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如果一味按照裘世安或者苏菱瑶的指挥棒去转,那到后来不是真的引火烧身是什么?
“娘娘在宫中,难道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忠惠王即将出任京营节度使,这个消息娘娘总该知道了吧?”
元春苍白着脸,点点头:“这个消息吾是知道的。”
“那娘娘想过,皇上为什么要让忠惠王出任京营节度使呢?忠顺王是不是应该比忠惠王更合适呢?”冯紫英再问。
元春茫然,想了一下才道:“忠顺王的确更受皇上信重,忠惠王许多年都没有参政了,论理,的确该是忠顺王才对,可这是为何?”
“娘娘再想想。”冯紫英这个时候是光明正大看着元春,“这等时候,皇上一举一动都是有深意的,如果不符合常理,那必然是有其特殊目的。”
元春凝神苦思,好一阵后才不确定地问道:“紫英,可是皇上不愿某一个人就能控制京营,或者说皇上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平衡?”
还好,不算太笨,冯紫英点点头:“或许是吧,所以这等情况下,说谁可能性更大,都不可信,徒乱人意,娘娘的想法恐怕也很难实现,也不值得这般早就开始表明态度,这个赌注起码现在不该下,也不敢下。”
元春恍然若失,有些沮丧地靠在椅背上,从龙之功不容易,可不下注,等到局面明朗,再来表明态度,恐怕就失去了应有之意了。
但冯紫英的担心也非无因,一旦站错队,日后付出的代价恐怕也是不可承受的。
这该如何是好?
见元春的气势被自己给打了下去,冯紫英这才好整以暇的开始转守为攻。
“娘娘,其实我一直想要问一个问题,娘娘如此热心地参与这些事情,究竟是如何考虑的,或者说娘娘想要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究竟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冯紫英此时也已经丢开了其他顾虑,直截了当的挑明。
他是真想弄明白元春所想,不搞明白元春的真实想法,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应对举措。
尤其是现在自己算是半上了贾家的贼船,或者说贾家和冯家已经隐隐有点儿牵缠不清了,就更需要搞清楚状况。
贾元春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贝齿轻咬嘴唇,但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太过示弱,又赶紧冷下脸,“紫英,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大姑娘你应该很清楚。”冯紫英也不客气地注视对方道。
元春又惊又怒,对方居然不再称呼自己为“娘娘”,而是改称“大姑娘”,这是再用自己入宫以前的身份来羞辱自己,不把自己视为贵妃,显然是大逆不道,猖狂无比!
注意到对方脸颊陡然涨红,目光愤怒而又夹杂些许惶恐,冯紫英发现自己内心居然有几分畅快感。
这个女人可给自己带来了不少困扰,在宫中一味玩火,又不具备那份实力,甚至要把贾家拖下水,可现在贾家和自己息息相关,自己不能容忍这种局面持续下去。
强压住内心的愤怒和惊恐,元春一字一句道:“冯铿,你给吾说清楚!”
冯紫英也有些恼怒,到现在还给自己来这一套,以势压人,未免太过可笑了。
“大姑娘,我敬你几分,不是因为你是宫中贵妃娘娘,若是要论这一层,我是文臣,论理根本就不该和你见面!”冯紫英冷冷地道:“我是考虑到贾冯两家现在的渊源,大姑娘也算是政世叔的嫡长女,咱们也算是世交,宝钗和黛玉以及迎春也算是大姑娘的妹妹。”
“大姑娘也别以为你这个贵妃名头对我冯紫英有多大用处或者影响,说实话,对我毫无意义,对冯家也毫无意义,我父亲年龄已大,总督也已经是武将极致,兴许这一任之后就该致仕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至于我,大姑娘你觉得能帮到我什么吗?”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撕破了双方之间的面纱,冷酷现实的话语刺得元春身体都瑟缩了一圈。
冯紫英并没有停步,依然继续道:“我真心不明白大姑娘你在宫中是怎么想的,你和周吴郑几位贵妃的情形,其实宫外很多人都清楚,皇上的目的是什么,大家也明白,现在皇上的身体早就不允许他亲近女色,而包括你和周吴郑几位贵妃在内,都不可能有子嗣,那么大姑娘你们面对许、苏、梅、郭几位,难道还能有什么其他想法么?”
贾元春被冯紫英冷酷直白的话语给刺得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捏着身旁的长椅副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甚至变形,愤怒、沮丧、恐惧、绝望乃至于哀怨的情绪萦绕在心中。
这些她都想过,可是那又如何?
自己又该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每日浑浑噩噩地蜷缩在凤藻宫里无所事事,等着那一日的到来么?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大姑娘你掺和到许、苏、梅、郭几位的争斗中去干什么,有何意义?”冯紫英看到了元春的种种情绪变化,但是却毫不动容,“人家是为了自己儿子的未来去争取去博弈,你呢?充当羽翼,摇旗呐喊,那最后能得到什么?就算是福王礼王中哪一位成功选储立储,日后晋位大宝,难道苏贵妃日后还能给你一个太妃之位?好吧,就算苏贵妃人厚道记情,给你一个太妃身份,可有她的太后身份在,人家还是亲身母亲,你这一个太妃又有多大价值和意义?再说了,以苏贵妃的心计,只怕她还会用这个太妃身份来和其他人做交易也未可知,宫中如果有几个太妃,这太妃身份就不值钱了。”
真的是毫不留情,彻底撕开,冯紫英就是要把这一切掀开来,看看贾元春在想些什么。
“又或者大姑娘觉得押这一宝之后,如果押对了,可以与苏贵妃和新皇作交易,让他们日后关照垂青贾家,让贾家能延续前几十年的那种兴盛辉煌?”冯紫英淡淡地道:“如果是这样,我勉强能够理解你的用心,但是却很失望于大姑娘你的判断分析能力,在宫中几年,你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长进,甚至还在退步。”
元春深吸了几口气,才将自己内心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带着滔天怒气道:“吾怎么就如此不入小冯修撰之眼了?”
听得元春这么说,冯紫英反而笑了起来。
虽然话语里隐含讥刺,但说明自己的判断基本准确,元春的确是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不得不说太天真幼稚,纯粹就是被人利用作为炮灰的命。
难怪《红楼梦》书中那一句“虎兕相逢大梦归”虽然被无数人解读出许多版本,但是都八九不离十的说元春是卷入了宫廷争斗最后惨遭身死,看来不虚。
就这点儿水准,还敢去和许君如、苏菱瑶、梅月溪以及郭沁筠这些女人玩宫斗,那不是白白送命当替罪羊或者炮灰的命么?
“呵呵,大姑娘不要不服气。”冯紫英此时倒是有些觉得这才像那个还带着几分贾家大姑娘气息的女子,不再是被束缚在贤德妃这个壳子里的那个宫廷贵妃,那样的女人,不值得一帮。
贾元春也慢慢冷静下来,冯紫英能和自己说这样的话,那说明人家是把自己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之人,否则人家可能找个借口干脆就不来这一趟了。
轻哼了一声,贾元春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愿闻其详。”
“好,那我就说说。”冯紫英也不客气,“大姑娘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要和苏贵妃结盟,但我要说这个选择就有些失策,在我看来,福王礼王恐怕是最没希望的,既无长子的大义,又无皇上的宠爱,苏贵妃在宫中人缘也不佳,单单是苏晟度和仇士本结亲一事就让皇上立即批准了忠顺王和卢嵩的推荐让钱国忠出任神机营主将,就说明皇上无意让福王礼王立储,要知道仇士本可是皇上心腹,哪怕皇上有一丝可能让福王礼王选储,都不应该如此警惕才对。”
“我方才也说了,如果出现意外突发事件,仇士本的确有些话语权,但忠惠王出任京营节度使,意味着仇士本作用会被削弱,加上钱国忠出任神机营主将,一旦五军营大将易人,大概率忠惠王会掌握五军营,所以仇士本的影响力会被限制到最小。”冯紫英瞥了一眼元春,“这些情况论理苏贵妃和裘世安都应该早就知晓了,但看样子大姑娘却一无所知,也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大姑娘放在心上,纯粹就是利用罢了。”
贾元春脸色再度泛白,双手紧握成拳,身子微微颤抖。
“再说了,这样的选储立储大事,铁网山秋狝固然重要,但是也不可能就此定板,而且就算是皇上初步选定了谁,也不意味着尘埃落定。义忠亲王当了二十年太子最终还是花落忠孝王,也才有了今日皇上,不也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如此急迫地上船表明态度,成为其他几家的眼中钉,殊为不智。”
冯紫英继续打击贾元春:“也幸亏其他几家大概还没有把大姑娘视为太大的敌人,否则我想以许皇贵妃和梅妃的手段,只怕针对大姑娘甚至贾家的动作,早就来了。”
这又是一番羞辱,贾元春凤目喷火,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理,以许君如和梅月溪的手腕,不可能对真正威胁到她们的人置之不理。
深呼吸几口气,贾元春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那以紫英你的意见,吾现在当如何?”
“那要看大姑娘的想法了,所以我才会问大姑娘你的真实想法,如果大姑娘只是单纯押注某一家,希冀以此获从龙之功,让贾家得以重振,那么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但大姑娘觉得你自己都还可以有些想法,那我既无法理解,也无能为力了。”
冯紫英的话把贾元春逼到了墙角上。
她的确是有过一些如冯紫英所言的“不切实际”的想法,福王礼王如果哪一个真的身登大宝,那么苏菱瑶必然能成为太后,那么自己未尝不能有机会得封太妃,成为宫中仅次于苏菱瑶的人物,自己已经如此,身陷囹圄,追求这个难道有错么?
只不过刚才冯紫英的剖析让她又无比沮丧,真如他所说,那自己的想法就只是一种美好幻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