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的山腹之中,一个巨大的石洞,方圆数十里,高逾千丈。
哪只被压在山下万年的蛟龙饕鬄,在洞中露着头颈。此时,哪个如同一座峥嵘大山般的蛟龙头,疲惫不堪,趴在地上。两条长数十里的龙须,软趴趴的耷在龙头跟前。
蛟龙气喘吁吁,那口鼻中吞吐的气流,震得洞中落石滚滚,尘土飞扬。 它稍稍拖动了一下两条龙须,只想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但长须末梢传来的阵阵剧痛,让老蛟不得不颓然作罢。
一整天下来,山上那把大铁锤,砸得他的两条龙须鲜血淋漓,红肿异常;甚至呼吸之间,都能扯出一阵钻心的疼痛。
蛟龙那长逾千里的身躯,全部被压在不归山巨大的山体之下,唯一能动的,只有头颈和两条龙须了。
万年以来,从没有人来拜访或者试图侵犯他的苟延残喘之地。老蛟日夕呼吸冰冷的雪山气息,以大山之下凝聚的丰沛灵气滋养着身躯皮囊。辟谷万年,他一直十分怀念那些灵气精纯丰沛,很有嚼头仙人躯体。
吞食之时,发出惊天龙吟,便可将仙人的元神震碎,将其阴神法身,阳神虚像,体内金丹,本命神器……一股脑儿剥离金身本尊。先吃了那味道鲜美的仙人遗蜕,再把其他一堆杂碎,慢慢炼化,融入自身炉鼎之中。 然而自从被压在这座大山之下,他再没有机会尝过此中滋味。这条饕鬄,甚至不惜在呼吸之间,将方圆千里点滴聚集的山水气运不断吞吐,乃至形成了灵气极其丰沛的山顶小洞天。
只要是仙家修士,就没办法经得住哪一方小洞天的巨大诱惑。
先把猪养肥,再割猪肉吃。这道理,傻子都懂。
始料未及的是,不归山实在太高,立地抵半天,万年以来,从不曾有一家世外宗门,会想到山顶之上,有一方世外桃源。
若不是半年前祝田蛟冒死下山,私会西京护教军团的主将常一问,带去悲天剑下落的消息,这位身兼巅峰武夫,应天境修士两重身份的铁血将军,也未必会以损失一支军团的代价,尝试攀登这座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大山。 饕鬄用自己的吞吐气息,花费万年光阴岁月,白白造就了一处洞天福地,却始终无人循着那道风水气脉,到此开宗立派,更别说下洞探宝,给他老人家送些糕点了。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喷出的蛟息之强,七境地仙以下的修士,也根本无法突破山洞入口。
但对七境以下的“凡夫俗子”,这条老蛟,还真毫无食欲。
好不容易,终于闻到了只有天地正神或者天外谪仙才有的馥郁香味,不曾想,一个铁匠,一个道士,竟然如此难啃。
对方并不急着进入山洞,而是不厌其烦地往山洞中祭出符箓,布下极其庞大的大道压胜符阵。一地山水灵气,被那符阵几乎隔绝殆尽。 然后是那铁匠一锤一锤的,敲打他以蛟息吞吐凝结而成的小天地结界。自己吹炼了近万年,方得今日固若金汤的一方捕猎牢笼,竟被那家伙两个时辰之间,砸出了无数道裂痕。
灵气枯竭,结界破损,蛟须重伤;就算是当年被那个剑客和兵家老祖联合,割去百逾里长的尾箕,摁着揍,也不像今天这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因为地上那两人,根本就不肯下来,面对面与你力战;而是按部就班,逐个击破,一层层破开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神妙机关。
两个毛头小子,到底何人之后,竟然对自己这么一头蛰伏万年的蛟龙,了解得如此透彻?
重伤之中,神蛟饕鬄哀叹不已,倒伏于地,一动不动。 清晨的第一缕煦暖阳光,从东面和南面的一些峡谷冰缝透射入洞中;跟随而来的,便是一道声势巨大的玄铁罡气,砰然砸到!
那结界牢笼上的裂痕,咔嚓几下,又长了数里。饕鬄只是略略睁开那大如城门的双眼看看,不再理睬。
那道玄铁锤罡,越发得意,一锤接着一锤砸下,从日早砸到日中,那座方圆十数里的结界牢笼,终于支离破碎,散出极其浓郁的灵气元力,充满整座洞府。
饕鬄贪婪地呼吸着,他打算尽量借助这些结界破碎生化出来的灵气,恢复自身的元气和伤损。最主要的是,尽量不要让这份淬炼万年的灵气散出地面,被那两个对手捕获。
还没吸得几口,一黑一白两道长虹,从玉垚峰冰缝峡谷中,激射而入。两道虹光落入洞中,便即化为身形渺小如同蝼蚁的两个人类。
在饕餮的眼里,人类的形体,跟地上的蝼蚁其实并无甚么分别。
只不过那两只蝼蚁般的人形,须臾之间,便即长大,变得如同两个头顶青天,肩挑日月的巨人。
亦真那顶天法相的脸上,现出促狭的笑容,“老前辈,咱哥俩碰巧路过此地,早知您老在此隐世清修,过门不拜,于礼不合啊。这不咱就不请自来了。”
八卦道人言笑之间,两手也没闲着,四下里抖擞一下,又是一阵符箓暴雨落地,瞬间生成了一座山水符阵,那原本充满整座洞府,极其浓郁的灵气元力,源源不断汇入符阵之中。
那山水符阵的阵枢,是三张神器品秩的金精线嵌玉圭符牌。
那玉圭符牌上的金线,顷刻间有金光飞速流转,大篆符文泛出道道光芒,照得整座洞府,十分敞亮。
饕鬄老蛟见状,张开大嘴,一股黑气从他口中盘旋而出,须臾喷出数里远,直挂山水符阵上空。
那灵气凝聚的山水符阵,顿时阵脚大乱,灵气乱串而出。那高悬阵中的玉圭符牌,也随之黯然失色。
“既然是路过,为何不专心路过?”蛟龙喷着黑气,也是丝毫不影响他以心声言语礼尚往来,“老朽在此静修万年,拜不拜的,早无所谓了。只不过若是有心送礼送饭,我老人家倒是欢迎得很。”
那个戟须汉子,闷声不吭,手中的玄铁大锤往地上一砸,一道罡气凛冽扫过,将蛟龙喷出的盘旋黑气击散。
亦真配合默契,又是一阵符箓暴雨落下,原本被侵扰散乱的阵脚,随即恢复。三张阵枢符牌,金光再现。
亦真笑道:“送礼呢,咱哥俩手头寒碜,就不敢在您老面前,丢人现眼了。至于送饭嘛,只要您吃得下,也无不可。”
“只不过,我们哥俩今天,是真心不想打架。”
饕鬄老蛟咧嘴长吟一声,震得整座洞府,飘摇震动,似乎顷刻间便要毁于一旦。口中黑气大盛,直接祭出了一座乌黑的云海,笼罩整个山水符阵。这一次,不但亦真的山水符阵阵脚飘摇散乱,连那高悬阵枢的玉牌,也都摇摇欲坠。
“又是大锤,又是下雨般的垃圾纸片,斗了一天一夜,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不想打架的?”老蛟语气淡然道。
袁大锤法相一闪,飞落在那片黑色云海之上;一通挥锤猛砸。那一道道纵横百里的玄铁罡气,将片片黑云击得支离破碎。
亦真也不动怒,反正那片蛟龙云海,自有师弟的大锤伺候着。一天一夜的恶斗,谁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不知深浅;此时对面相持,彼此都不愿先开战端。便这样一边出言谈判,针锋相对;一边各显神通,旁敲侧击。
反正若能避免伤及大道根本的性命相搏,那也不妨多磨一磨。
他极尽耐心细致地继续修补符阵,一边解释道:“老前辈坐镇一方,万年之久,我等后辈过客,确实是无意得罪;我们俩要上山下山,自然也从来不敢贸然前来打扰的。”
“但咱们那几个徒弟随从,就难了。都是肉身凡体,穿不过您老喷出的这道蛟息屏障。所以我们哥俩,自然是要带上十二分诚意,下来商量此事。”
“只是峡谷上蛟息凛冽,又有不知那来恶鞭相拒。说不得,为求一见,只好使了些手段。”
亦真抬头笑笑道:“只不过,都是雕虫小技,难入您老法眼,献丑献丑。”
饕餮回了一道心声言语,“擅闯私宅也就算了,还一进来就直接挖人墙脚;就这么个商量法?”
亦真一本正经道:“这一番修辞不做,只怕没机会跟您老人家说明白呀。说不明白事小,连我兄弟俩都身陷囫囵,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太多苦衷,还望前辈谅解。只要您答应稍作隐忍,龟息几天,容我门下徒众下山通过;我们兄弟俩立马就走,绝不敢叨扰前辈修行。”
此时那边山水符阵上的黑色云海,已经破损严重。饕鬄神蛟早已立起头颈,不断吐息腾云,修补着云海。
这种牵涉山水气脉的斗法,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停下。彼此都依靠此间灵气元力的补充来与对方相持;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战力损益。一旦气脉流向,有了明显的偏颇;那么弱势一方,除了乖乖听命顺从,便只有引颈就戮一途!
谈判议事,与人说理,又何曾少得了先计较一番拳头大小?
话说回来,以拳头大小而定进退之策,这种问心问力的战局,比那种直接开撕,你死我活的战斗,实在是辛苦百倍。
饕鬄神蛟摆动着那如同大山般的头颅,只见那愈加浓密的黑云喷涌之际,开始有雷电交加,大雨倾盘。
然而上有大锤砸顶,下有道人源源不断的符箓修补,山水大阵,几经飘摇,却至今根脚稳固;不断聚拢收取的灵气,越来越多。
那三块金线玉圭符牌发出的金色光芒,愈加精纯明亮;金光映照之中,那源源汇聚凝练的元气,越发浓稠精炼,竟然慢慢凝出如同晶莹蜜浆一般的实体,矗积如山!
老蛟闻听亦真说出来意,心下盛怒不已。万年以来,他一直以蛟息吞吐来不断维持整座大山的气机流转;从来没有片刻稍停。
也难怪他如此震怒,如今的不归山,与饕鬄龙身早已融为一体。数天的气机凝滞,便是大片大片山水气运的流失;不啻于他自损数百年的法力修为!
素不相识,谁又能大方到以自身数百年修为相赠,给你一个方便?
只是苦于以一敌二,斗到酣时,老蛟已经无暇发出心声言语,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