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醇醇的乡音,让同样几近油尽灯枯的张屴一阵恍惚。
暮春三月,那茫茫荒野中,一片枯黄开始泛出青绿。没有青苹州那阳春白雪,草长莺飞的景象,却有风吹草底,牛羊成群,虎狼环伺的狂野。
一个黝黑高挑的孩子,奔跑在没腰的长草之中,与小伙伴们嬉戏追逐,日暮不归,直至哪个体态丰腴的年轻妇人,站在自家帐篷前,喝骂孩子回家。那个黑瘦高挑的孩子,经过妇人身前,只需多扮几个鬼脸,丰腴妇人那一脸的严肃,就顿时破了功。笑吟吟地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钻进帐篷。
那孩子,天生筋骨强健;每次下意识地捏上母亲的大手,母亲都会弯下腰来嚷嚷手疼,让他轻点。
只是孩子调皮,总以为大人是在逗他,愈发捏得用力。结果每次都是等到母亲恼怒斥责,孩子才惴惴不安地把手放开。然后哪只柔软的手掌,就轻轻抚到了孩子的头上。
晃眼睛,孩子变成了少年。他有了自己的白头风。在那片西漠荒野上,每个游牧人家的男子,都以豢养一只鹰隼为傲。训练有素的鹰隼,在那狂人出没的地方,既可协助放牧;又可为人畜巡守警戒。
每逢少年伙伴聚头,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就是斗鹰。谁豢养的鹰隼种类更为珍稀,体型更大,攻击更为凌厉,训练更加有素……都是大家比斗的内容。最普通的,是那最喜欢飞到住地上空,盘旋不已,瞅准时机俯冲下来捕捉家禽的山崖鹞子。这种鹞子体型最小,却最灵活,只不过野性难消,训练不易。所以即便养熟了,它能为主人做的也不多,狩猎小禽小兽,却是好手。
比山崖鹞子品位略高的,是那苍鹰和游隼,不但体型更大,训练起来也更加容易,狩猎预警,甚至远途传信,都是一把好手。
还有那凶悍异常的秃鹫,幼崽不好捕捉,因为守护幼崽的母鹫体型硕大,生性凶狠,加上喙爪尖利有力,一般的孩子,不是对手。所以一般能豢养一只秃鹫的少年,常常会被视为同龄人中的强者。
比秃鹫更为高贵的,就得数鳄枭和白额雕了。
只不过这两种鹰隼,极少见于普通游牧人家。都是游牧少年捕捉,但一头鳄枭的雏鸟,卖给山上仙家或者山下富豪,就能在城里换到一处有天井的宅子。
而一头白额雕的雏鸟,则除了可以换取一座占地两三亩的数进宅院,还可以在城里置下一份不小的营生产业。
白额雕,在当地又称白头风。
黝黑少年训养的,就是一只白头风。
后来,少年的族人惨遭屠戮;那丰腴妇人,受尽凌辱而死,那时候同样黝黑高挑的男人和少年,被缚在一根粗壮的柱子上,目睹妇人从受辱道惨死的全过程。
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眸子布满血丝。他让沉静地告诉少年,记住今天进入牧场的每一个生人的面孔;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找到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以血还血。
后来,父母双双惨死之后,少年被救了。整片牧场一百多好人,死伤殆尽。后来逃亡的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了其他牧场的族人,同一部族,相邻牧
场,相距却又可能是数十上百里;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所以彼此都不认得。
那一次大屠戮,入侵的强人除了要掠夺所有的禽畜财物,也要对少年的族人赶紧杀绝。
哪只闻名遐迩的白头风,也是对方志在必得之物。
一千多人的部族,十多座牧场;最终只剩下不足百人。这一百多人在逃亡的路上,只要碰上族人,就会传下老族长临死前的谕令。
活下来的每一个人,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路上,可以为同伴战斗,但不许为任何人死去。你们每一个人,只可以死于复仇。
少年没有和这些陌生的族人同行,他不再信任任何人;与白头风相依为命,独自往东……
可惜,在香关城中,哪头战力不输一位四境武夫的白头风,远赴千里,给道院送信去了。否则,生死僵持之际,它就能将对手一举击杀!
在角落处远避锋芒的钟立,已经看出了那两人攀臂相交的不对劲;强大的气机涟漪,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钟立满脸惊惶,不敢穿过大堂,从前门出去招呼同伴,只手脚哆嗦地打开侧门,双脚打着摆蹒跚而去。
然而从开始接手,到这时候的生死相抗,说起来话长,事实上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若是等到他钟立踉踉跄跄地搬来救兵,里面恐怕已经只剩下两具尸体,或者是两个废人了。
赫连无极和张屴都已经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大地突然一阵剧烈的震颤。
高大掌柜那鼓胀欲裂的气海丹田,被瞬间抽空,双手瞬间离开对方的胳膊,酸软下垂。
张屴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被掏空的气府经脉,突然一阵强烈的气机冲击,瞬间满盈。而那两处真气疯狂宣泄的门户,随之被人砰然关上。
劫后余生的两人,呆若木鸡,对视良久,才都发觉身旁已经多了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分别搭在两人肩上。
这时候,一个一袭文人长衫的男子,从后门匆匆进入厅堂。男子中等身材,其貌不扬;身上挂满了各式行李,书箱包袱,甚至两手之中,都胡乱抓着可以拿住的文房四宝。
长衫男子在大堂中,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身上的沉重“挂件”,这才转过身来,面对这边成犄角之势的三人。高大掌柜恢复了一片淡漠的神色,却对那长衫男子深深一躬,语气恭敬地喊了声“先生”。
那位先生抬手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苦笑道:“无极,这又是何苦来哉?”
赫连无极直起身来,目光瞟了对面的黑脸青年一眼,愤愤道:“恶客欺人;学生一则气不过,更不愿委屈了先生。只好出手了。”
那长衫书生叹了口气,“这就不善了啊。一座清雅小院,哪怕是这座客栈,都是小事;可若是从此以后,我再听不到你叫着一声先生;或者骂一句误人子弟的宫季离,可就是天大的事了啊。讲道传经,哪里都可以;我宫季离下榻之处,便是大地为床天作被,
也另有无限风月。这位侠士,小院归你们了,房钱已经付过,就当是替我这个鲁莽行事的门生,聊表歉意罢。”
后面这句话,当然是对张屴说的。然而此时的黑脸青年,神情落寞,一言不发。
“先生……”赫连无极正欲驳辩。
结果那长衫书生大手一摆,打赏了一声“闭嘴”。
大堂门口,已经有几位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鱼贯而入,当先一人,是那玉树临风的兵家世子常安。只是此处大局已定,踌躇满志的兵家世子,并无用武之地。
不但如此,那手搭两人肩膀的枯槁中年人,眼神往这边一扫,常安便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就能杀人!
毕竟是世家出身,常安旋即对那枯槁中年和长衫书生拱手一揖,笑容和煦道:“想不到如此荒僻小镇,能遇着两位高人,失敬了。”
至于是否接受对方的让步,饶是他常安阅历丰富,亦是不敢作出任何表态。对那位出自铁流驿嫡系,身世成谜的学长,绝对不能怠慢事之;而听先前的对话,对方竟是那声震幽原的大河州长青道院夫子,宫季离。
太一道教传道天下,传的只是道法经典;而对凡夫俗子,俗世豪门的教书育人,文理术数等诸般学术的传播,则都是依靠私设学塾、书院和道院。
能称之为道院的,都有声望极高的博学鸿儒主持。这样的道院,不但是凡夫俗子,富商财阀愿意送自家子弟前去求学;便是一些山上仙家,当地武院,和那兵家将门的子弟,继承家学之余,也都会送往高级别的道院深造。
“东宫西凉”之说,常安早就如雷贯耳。而方才入门时听那长衫书生的言语,他已震惊于这位毫不起眼的男子,竟然是与自己师尊方凉齐名的长青夫子宫季离。
不知如何应对之下,常安只能故作不知“东宫”大名,顺水推舟地打着哈哈。
张屴默默望向那个以命相搏的危急之时,曾口吐乡音的高大掌柜;二人目光相对的瞬间,都似有感应,却又同时收回视线。张屴旋即低头转身离去,一言不发,直接出了店堂,甚至出门之时,依然目光低垂,与同窗擦身而过,都没有任何眼神交集。
无论成败,他这次的使命已经完成;至于有何结果,他不会分享。而带来任何后果,他也无需操心。
只不过黑脸青年出门的时候,那个曾轻描淡写化解了两人的凶险处境的枯槁男子,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好像记下了这个眼神阴鸷的年轻人。
风平浪静,方凉道院的一众年轻学子纷纷重入厅堂。悬而未决的事情,怎么做都没面子,便自有那不在乎面子的钟立出面处置。管他天皇老子,占不占理,事情办妥再说。
总不能当着一位幽原大儒的面,当真把一座客栈给烧了吧。
于是长相自带笑脸的锦衣青年,气态雍容地望向那高大掌柜。赫连无极伫立不动之际,又挨了那长衫书生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柜台之内,取出一摞连着钥匙的房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