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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僻的小镇入夜之后,可以看到夜空漫天星辰,却看不到人间万家灯火。整个小镇灯光最亮之处,竟是旅馆后面的那座清雅小院。
小院之中,依然是只有那枯槁中年和长衫书生,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坐。这位不知身份根脚的世外高人,没有与那位声震幽原的传道先生冷面相对,但身上一股极强的杀气,难以掩饰。
一身杀气,时隐时现。只是枯槁中年脸上的神色,却始终不变。
宫季离微微叹了口气,手执一杯清茶,却没有喝,而是轻轻摇晃着杯中芬芳清冽的茶水,缓缓说道:“我们东南大河州,多茶农,茶山多在雨水丰足,云遮雾绕之处;天雨降万物生,更有清冽晨露润养芽尖,所以种出的茶叶,品秩极高。不但人间豪富之家,对大河州的茶叶情有独钟,便是山上仙家,亦乐于接受山下信徒,以大河的毛尖瓜片,作为贡品。”
枯槁中年与宫季离,当年可谓一见如故,再见,就成了生死之交。枯槁中年正犹疑不决之际,突然听他这一番不知所云的言语,嗤笑道:“别跟我打机锋,你是个教书先生,又不是那些山上秃驴和臭牛逼子。有话直说。但是可别掰扯你那所谓的上善之道,绕来绕去的,听起来脑壳疼。”
宫季离忘了对面的老友一眼,笑道:“要不掰扯你的《悟真易决》和《铁骨秘藏》;我倒是觉得你口口声声斥为小道的《梅花易数》,更有意思啊。”
枯槁中年听着前半段,不苟言笑的脸上,颜色缓和。待听到后半段,就恢复了一副冷冰冰的脸孔。
宫季离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洋洋自得道:“最近跟你请教那么多《梅花易数》上的推算关窍,颇有心得;所以反复推衍了一番,那小子得了你这一番机缘,日后必定飞黄腾达,会是个能在整座天下叱咤风雨的人物。你说,跟你讨得了这么一门绝学;不给你凌隐翯那点压箱底的玩意,于心难安啊?”
隐翯,正是那枯槁中年的大名。玄黄天下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得道剑修,姓凌,名隐翯。这位修士无宗无派,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所修的,是太一道家之道。凌隐翯这个名字,尽人皆知,但能够将名字和本人对上号的人,屈指可数。
据说这位外道巨擘,杀人如麻,不管对方多少人,他从来都是孤身对敌。对人出手之前,一旦自报姓名,那么必是生死之战;不到一方死绝,绝无罢战之理。
当然,死战无数之后,活着的一方,依然是凌隐翯。
所以江湖传说中,凌隐翯的出剑,只有鬼见过。
然而在此方小院中,凌隐翯这个名字在长衫书生口中道出,如家常便饭般寡淡无味,又自然而然。
“你那点压箱底的玩意,就算了。不是我不看好你宫季离的学问,恰恰相反,你的学问,我承认是这个。”
凌隐翯对长衫书生竖了个大拇指,“但我凌隐翯有什么事情不决,出剑而已,要什么学问?你推算的结果,是没问题;但过程呢?你看到的,是个顶天立地,万人之上的传奇英雄。但我看到的,是这片天下的腥风血雨。”
宫季离干脆摆了一副虚心问道的姿态,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推衍之术,他经常向凌隐翯请教。只不过,凌隐翯对这位幽原大贤的学易天赋,实在不敢恭维。
宫季离向他请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叶,从来不涉及天机推衍的大道本源。
所以即便是面对这位才高八斗的传道人,在易数方面,凌隐翯当仁不让。
他见宫季离依然十分玩味地看着手中晃荡的那一杯茶水,却并不答话,于是继续道:“哪个年轻人,三次出手,其实都是求一次生死瞬间的‘棒喝’。他身上潜伏的某种上古天赋,连我都看不出根脚,但只能隐约看出来,有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迹象。他自己,估计也差不多。明知山有重宝,却不得其径而入。所以先前这伙人嚣张跋扈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杀气显露,被他捕捉到了,便即贸然挑战,而且是不死不休那种。”
凌隐翯嗤笑一声,“乳臭未干,也敢在我面前耍这种小心机。说实话,从我这里,他半分机缘都得不到。从头到尾,我都是让他自己在跟自己打呢。”
这一下,倒是颇出于宫季离的意料之外,手中晃荡的茶杯,也不由得停了下来,感慨道,“你们这些剑修,有点过分了啊。都伤成那样了呢,居然还是在跟自己较劲!”
凌隐翯淡淡道:“境界悬殊太大,这不算什么。一点皮肉筋骨之伤,对一个纯粹武夫而言,更是小菜一碟。只不过这小子,失去了我这份机缘,他自会从别人身上去找,不死不休的那种。”
宫季离明显感觉到了这位枯槁中年身上,有杀气一闪而逝。他缓缓道:“所以,你打算防患于未然?以杀止杀?”
凌隐翯默然不语,面若寒霜。
宫季离叹了口气,见杯中茶水已冷,于是就着桌边的炭炉再次烧水,泡了一盏新茶,两只杯子斟上。名茶之乡的大贤,果然于茶艺一道,造诣非凡。那入口芬芳,就连刀山血海里闻贯了腥味的剑修,也不由得眉头一展。
宫季离与他品完了一盏茶,趁着齿颊留香,笑道:“人性本恶,却可学而向善。若未见恶行,却先以其恶性杀之,不妥啊。更何况北荒狂人历经千年的休养生息,羽翼渐丰。太一道教与北荒城兵家承平日久,天下百姓在道法宣教之下,血性渐失。有噬血成性之人出世,不见得就是坏事。岂不闻自古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至于功过是非,总是要许多年后,才会有个中肯的说法。”
凌隐翯眉头略皱,说道:“你有想法,将那小子收归门下?这样不好吧,听他们言语,好像是方凉道院的门生。你们东宫西凉,到头来还要互相挖墙脚?”
宫季离摇头道:“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而已,这样的人物,就算收得下,也管不住。教书育人如栽花;在意的,不过是花草本身,或者是生长花草那一片土壤。”
凌隐翯开始有点头大,按照他的直觉,这种言语,应该是那家伙又要说大道理的前兆。只不过他仍然有点好奇:“那姓雷的小子,会是根能开得出花的好草?”
宫季离摇摇头,“易数推衍,你是大师,你说此子在世,必然掀起腥风血雨。那在我眼中,他就不可能是值得栽培的花草了。只不过,世道好坏,都是造就英雄的土壤。太平盛世,出社稷栋梁,兴教化立规矩,邻里相安,万民乐业;战火乱世,出救世豪英,正天道挽狂澜,山河变色,未必不是又一个盛世的契机。”
“说句难听的,这世道若是已经足够好,又岂能成全一剑破尽不
平事的凌隐翯?”
凌隐翯冷笑道:“我鞘中剑出,求快意江湖而已。成不成全,有什么关系?”
宫季离还了他一个大拇指,笑道:“是啊,你凌隐翯不求名利,只问本心。那咱们就问问本心,你自报名号之时,可有想过,眼前之人,是否该死?”
凌隐翯略一沉吟,点头道:“不是该死之人,出剑不快。”
宫季离一拍石桌道:“既然如此,你一个人缝缝补补,世道还不是那个世道。难道你不想那天自己出剑,可以更快意一些?”
凌隐翯茫然不解,“此话怎讲?”
宫季离道:“圣人有云:众人处上,水独处下;众人处易,水独处险;众人处洁,水独处秽。所处尽人之所恶,夫谁与之争乎?此所以为上善也。若世间无下,无险,无秽,无人之所恶,安得水之上善?”
凌隐翯不以为然道:“这岂不是先纵容为恶,再成就上善之名?如此沽名钓誉的事,亏你想得出来。”
宫季离拍案大笑道:“你凌隐翯能想到此节,我宫季离服你。但我还是要再问一句,你这么多年所向无敌,一剑一剑劈将过去,时至今日,这世上的恶人是多了,还是少了?”
凌隐翯一下子喝了好几杯茶,又喝了几杯,最终叹口气道:“杀之不尽。”
宫季离道:“所以我就想起了在家乡的茶农。少年时,我也跟随父母种茶。山灵水秀,不但养得好茶,更养得荒茅野草。那时候最苦恼的,就是给茶山除草。一次次连根拔起,心里面诅咒着那荒茅野草的断子绝孙;可是不出一旬,又是荒草遍地的景象,长得比茶树还快。”
“后来做得多了,也就渐渐明白了。世间雨露,茅草与茶树均沾,从不曾因我一厢情愿而厚此薄彼。若非有此沃土,又焉能生出举世闻名的大河州茶叶?”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流水之为物者,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你凌隐翯是观于海者,却终难为水。所以你自己也茫然。只是你肯一遍一遍地听我这个穷酸书生,啰里啰嗦;又不喜欢我这一遍又一遍的啰里啰嗦。也怪我,始终没法将这种事情,想得足够清楚,更说不清楚。”
“这几年有你陪着行走天下,观他乡山水,到处传道,何尝不是我自身的一番修行。而于观水一事,感悟犹深。是以所传之道,我便称之为‘上善之道’。”
“夫水者,启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凌隐翯怅然问道:“这水之十一似,我得几似?”
宫季离含笑不语。桌旁水壶已空,他欠身起立,准备去重新装水。凌隐翯却一把抢过了书生手中水壶,快步奔向檐下水缸。他提了一壶水回来,连忙座到炉上,吹拨着炭火,认真道:“我可以一边烧水,一边听你说。”
宫季离试探道:“要不,晚上给这些西荒遗民授课时,你屈尊旁听一次?听过之后,再决定以后来不来。”
凌隐翯想都没想道:“好。”
埋头烧火的剑道高人,并没注意到此时书生的脸上,现出极难察觉的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