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掠而来的胡久,在距离那座洞口的数十丈外,看到了应天境修士一颗金丹炸裂的震撼景象。
天地震动,更为震动的,是在场内场外的人心。
施玉清第一次以肉眼看见自己的那颗澄澈金丹,通体晶莹,金光熠熠。在断然施法炸开之前,那张血糊糊的胖脸,只是一脸祥和笑意。然后,踏遍看见了那颗小小的东西,迸发出粉碎天地的焰火气浪。
他知道自己的肉身魂魄,都会在这片烈焰之中,归于尘土,所以那千钧一发之际,那道横贯长空而来的盛大剑气,施玉清浑然不觉。
直至天地化为齑粉,被那道剑气砸出十数丈外的施玉清,浑浑噩噩,看着那边仍未消散的漫天尘土,和残存火光。
五个幸存的黑衣杀手,见那自毁金丹的年轻道人居然没死,也不知是被藏在哪里的剑道高手,用一道剑气远远砸了出去。
五人丝毫没有犹豫,同时往施玉清跌落之处扑去。
他们身形一动,便看见一个体型高大的斗笠汉子,在施玉清跌落之处一闪而逝。然后,地上便没了那道人的影子。
胡久背着体重跟自己不相上下的施玉清,在皑皑雪岭之上,依然掠行如飞。任平生紧随其后。
手持铁剑的青衫少年,脸色铁青,表情十分复杂。
总共十三名黑衣刺客,在山下荒原之中,距离此地还有十余里之时,便已经被山巅磨剑的任平生发现了。
他每晚既是在磨剑,也是在值守。望气术能发现敌踪的距离,比胡久他们要远上十倍。
胡久以逸待劳,突袭加上使诈,杀了四人。施玉清拼着同归于尽,炸裂体内金丹,又杀了四人。
剩下的五名杀手,骤然失去胡久和施玉清的踪迹,却并没有立即追来。由此可见,他们的目标,显然还是程程。
但当他们闯入山洞,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的时候,很快就会追上。
任平生一人,对付不了他们五个。
他尽管拼尽毕生修为递出一剑,将施玉清在那金丹炸开的瞬间,将他砸了出来。
但一名得到修士的生机元力,尽凝于那颗金丹之中。即便那一场爆炸没有伤及他肉体分毫,金丹既失,也已离死不远了。
任平生不知道那肉球儿能不能挨到小积壳的家。只要挨得到那,他和小积壳,就有办法吊住施玉清的一线生机。
只不过就算能侥幸救活,也最多能是个行动无碍的普通人了。
这时候别说再战一场,就是那负责背人的胡久滑跌一跤,耽误的功夫,都有可能就是施玉清的生死契机。
所以他们根本来不及去管身后有无追兵,只能没命地跑。
任平生从不觉得自己亏欠过什么人,除了哪个把他骗下不归山,然后坦然赴死的猎人。如今,又多了一个,就是本来就不太擅长打架,却被自己留下拖住杀手的施玉清。
早知道应该带那家伙走几遍药山的,知道了路,就可以让他来护着两个女子撤离,自己和胡久去跟刺客周旋了。
他任平生修为是差些,但是单论杀人,肯定比那烧炭儿在行。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再说了,上次来的那拨杀手,被悄无声息地做掉了,谁想得到对方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这第二拨杀手,毫无预兆地直
扑程程的藏身之处而来。
那谷地岩洞到底是如何被对方查探到的,无从得知。
难道是汪太中那边,出了问题?这样的话,那程墨今于知人用人一事,就真是老糊涂了。
任平生一手铁剑倒拖,一手扣了三枚白石。他现在除了逃命,唯一还在想的事情,就是杀人,却不知道该从哪个杀起。
三人终于到了那积雪千年的药山之巅,任平生换下胡久,自己背着施玉清往山腰那颗老药王橘奔去。
胡久则留在了雪山顶上蛰伏警戒。
虽然至今未见追兵现身,但是山腰木屋那边,不能再出现任何敌踪了。
奇怪的是,直至天色放亮,那五名黑衣杀手,始终没有出现在雪山顶上。
这很不像十二重楼的行事风格。
冰天雪地里的胡久,暂时松了口气;心头却更加沉重。此时收场得越是轻易,那么对方可能放出的后手,就越可怕。
虽然对于胡久他们来说,这一整晚,几乎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但对于十二重楼的出手来说,还是结束得太过轻易了。
小积壳的木屋里,那张厚实拙朴的朱瑾木床上,施玉清静静躺着,面如死灰。全身上下,肤色是看不出来了。任平生从不归山带下来的那些黑色药粉,像糊浆上墙似的,把他全身上下糊了个严严实实。
药瓶已空。
程程脸色惨白,站在那小房间门口,进退失据。她心里难受,却不敢出声说话。他很想问问平生哥哥,那玉清哥哥活下来的希望,还有几成。可自从离开青牛坪之后,“平生哥哥”这四个字,她就再没能喊出口了。
偶尔忍不住想喊,张开嘴又没了声音。
更何况,任平生自从背着那团鲜血淋漓的肉球回到此间,就一直没有说话,脸色十分难看。程程从来没见过人的脸上,会有那么可怕的神色。
而且,给施玉清敷了药之后,任平生的一只手掌,始终抚在前者的头顶百会之上。
如今的任平生,脸如金纸,汗透青衫。程程更为担心的是,玉清哥哥没救活,平生哥哥已经倒下了。
程程的伤势,几日前已经痊愈;加上有任平生与施玉清一起商量了个方法,为她炼化了那颗横江水律的土属妖丹。所以程程的修为,也略有恢复。只是这种恢复,也不过是比普通人体格强横一些,行动迅捷一些而已。单论修为,连个望气境初停,都达不到。
之前翻过界山,是任平生背着她过来的。饶是如此,山上那足以杀人的严寒狂风,仍是让她难以抵受。到得此间,差点就要了她半条命了。
战力平平如李曦莲,都已经在外面一个视野开阔处埋伏警戒,虽然作用也许不大,但聊胜于无。
“平生哥哥,”程程听见自己的生音小如蚊蚋鸣叫,于是略略开了些嗓门,“你先歇歇吧,不能在死撑着了……”
然后她眼神小心地望向里面床边,那张面色可怕的脸。
任平生双唇紧闭,双眼也紧闭,对周围的声响动静,毫无反应。
又有一个孱弱的声音响起,竟是微微一声叹气,接着就说话了,语气很轻很慢,声音比程程更小。
“省省吧,我去那边好好的……你把我从鬼门关骗回来了干嘛。弄个废物回来,以后吃
饭拉屎……你伺候啊?就算你肯伺候……一天到晚拉着张脸的,好像满天下的人……都欠你十万两银子。我施玉清,也不敢让你伺候啊。”
施玉清断断续续说着,双眼微微睁开条缝。
任平生却是浑身一颤,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从他头上抽开。不曾想就是那收手之力,竟让身躯早被掏空的任平生,瞬间失重,从原本坐着的床边,歪歪斜斜地摔到了地上。
任平生就此瘫坐在地,再无力站起,口中骂骂咧咧,“狗日的,脑袋被驴踢过的。你打不过不会跑?老子只喊你拖得一会是一会,没叫你可劲儿把自己往死里整啊。你这是想累死老子啊?”
他知道施玉清只要一口气转得过来,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施玉清缓缓吸了好几口气,攒了点劲儿正想说话,却被任平生气喘吁吁地出言制止了,“少说两句,养点气。早点站起来,给我揍两顿解解气。”
施玉清便闭目养神,他知道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让别人难受。
他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让别人难受。
任平生恰恰相反,做些让自己和别人都难受的事,他是家常便饭。
“一颗金丹,是我欠你的。你放心,只要你用心活命,我去剥一颗活生生的金丹还你。”
施玉清顿时呼吸急速起来,着急道:“任平生……你可不要乱来。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施玉清若能修炼便自己修炼,不能修炼……那就随缘。但是谋夺他人苦修几十年几百年的道行……这种有违天道的东西,我施玉清宁死不要。”
任平生缓过口气,挣扎着靠墙站了起来。他知道此时,不宜与那家伙过多争执,便妥协道:“好吧,这事依你。但你要与不要都好,遇上些可杀的修士,我剥他金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万一有些的人修为,对世人只是祸害,你施玉清收了他,也算是一件功德呢。”
施玉清油盐不进,他没有气力说话太多,对此事,却是态度坚决。
对那个冥顽不化的家伙,任平生有点火气上头,却终究勉力压了下来,干脆闭口不语。
程程见两人总算熄火,松了口气,但房间里一下子静默如斯,小姑娘心里却越发难过起来。
“平生哥哥,玉清哥哥,都是我连累的你们……”
任平生回过头来,就沉着脸撂出句话来:“女孩子家家,不懂别瞎参合。”
“好的……”程程没头没脑地连忙应着。小小年纪,寄人篱下的岁月,她被同龄的男孩骂过不少。她从来不会反击,只会自己躲起来难受。
但这一次,程程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一点也不难受;还很奇怪地有种,心底酥酥软软的感觉……
施玉清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结果马上想起这样对小师叔很不敬,罪莫大焉;心急之下,被呛得咳嗽不止。他还是止不住有点想笑。
算了,不管了,想笑就笑一会吧。
于是那死胖子边咳边笑,笑的更贱。
小师叔那几分羞涩几分甜丝丝的样子,让施玉清感觉到……宽心。
有任平生这么个绝命大蟑螂,就算他施玉清有天悄然走了,小师叔也会没事的。
谨以此章,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各位书友,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