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疆域以北,辽阔无际的大草原,亦已逐渐呈现出初春的模样。
因整个冬季吃不到鲜美的水草,而瘦的骨瘦嶙峋的牛羊马匹,亦是在奴仆们的驱赶下走出丘盆,活动着筋骨。
在气候相对温和的慕南,大部分冰封的池水、河流都已解冻;甚至有几块草场,已经生长到了可以勉强放牧的地步。
即便是在慕北,后世蒙古大沙漠东北方向的草原,亦已逐渐迎来初春的气息。
不过,随着一股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部族进驻,今年的慕北草原,就注定不会太平。
——距离五月的蹛(dài)林大会还有一个多月,单于庭的王帐,便已出现在了龙城①!
若按往年的状况,在温暖的慕南度过冬季之后,单于庭最早也应该在四月中旬北抵龙城,在五月初结束蹛林大会之后,再一路向北迁徙。
但在今年,单于庭却带着数万本部勇士,以及跟随的数十万部众、上百万的牛羊牧畜,提前一个月出现在了龙城一带。
这对龙城及周边方圆数百里的草原,带来了巨大的负担!
——龙城附近的部族,不单要负责单于庭的一切物质供给,还要承受单于庭极其本部部众、牧畜对草场的损害!
用后世的话来说:乌兰巴托以西四百五十公里的龙城一带,牧民本就贫困的生活自此雪上加霜···
但这种话,也就部族中的贵族,可以偷偷在心里腹诽两句,然后嘟囔着将奴隶抽打一顿,将奴隶赶去放牧,而后躺回燃着牛粪的温暖毡帐内。
而今天则又有所不同:单于庭的王帐已正式驻扎御龙城,按惯例,周边所有部族中的成年男子,即匈奴通俗意义上的‘勇士’们,都要赶往龙城,随同单于一起祭拜神明。
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匈奴在后世研究者的角度来看,更像是一个以畜牧为主,捕猎为辅,以宗教为准绳,以丛林法则为秩序的****政权。
按照匈奴人的习俗,每年的一月,各部头人都需要聚集在单于庭,举行一次小的祭祀;这次祭祀活动,匈奴人主要祭拜他们信仰中的天神:撑犁天。
除了祭祀之外,本次祭祀还将在单于的主持下,进行该年度的‘计划’会议,商谈本年度的国家大致战略,如某某部族攻击某方向的敌人等。
与一月份的小祭相比,于五月举行于单于庭常住地:龙城的蹛林大会,无疑称得上是匈奴最庄重的祭祀活动了。
在蹛林大会到来时,单于庭的匈奴本部贵族,各部族头人以及小半部族勇士,乃至于绝大多数归附于匈奴的部族都会赶到龙城,举行规模宏大的祭祀,以祭拜天地,先祖,以及鬼神。
和一月的小祭相同,蹛林大会作为匈奴单于庭与各部贵族共聚的盛会,亦躲不过政治化的流程——在蹛林大会中,各部族会通过包括但不限于骑射、摔跤等‘友好交流’,向领边部族展示肌肉。
而这种运动会性质的活动,最终则会间接决定两个乡邻部族今年的草场划分。
如甲部族的勇士骑射赢了乙部族,摔跤也同样不输,那原本属于乙部族的草场,则必然会被甲部族夺去!
对此,乙部族也同样不会有丝毫不满,只会强加锻炼,争取能在明年的蹛林大会之中取得胜利,将失去的草场重新夺回来。
替部族赢得更多草场的部族勇士,轻则可以在回到部族之后得到女性的青睐,头人的看重,从此升任射雕者,迎娶白富美,登上人生巅峰。
若强悍到被左贤王这样的大人物看重,更是有可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单于庭本部勇士,自此不再需要为生存、畜牧发愁,只需要专心作战,奋勇杀敌,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除此之外,单于也同样会在蹛林大会,向与会部族头人交代既定战略,并接受各部族的供奉——凡臣服于匈奴的每一个部族,都无一例外的要将部族畜牧产出相当大的一部分,贡献给单于庭;区别只在于多少而已。
也就是说,在这种看上去充满娱乐性的比拼当中,各部族‘友好’的瓜分草场资源,青壮靠着武力迎娶更多尊重和地位,而单于庭,则将其中的佼佼者吸收入王庭部队之中;并通过比拼结果,制定下一年度的‘供奉’。
——在匈奴,只有强大者才可以得到尊重!
强悍的部族,自然可以被许可更低的供奉,而羸弱者,则必然躲不过被单于庭惩罚性质的制定超高供奉比例。
这,才是让龙城一带的部族感到不满的——单于庭提前将近一个月赶赴龙城,那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无数带着本部兵马,以及供奉牛羊的各部族头人,从四面八方赶赴龙城。
蹛林大会,却并不会因此而提前!
只要一想起往年蹛林大会,将龙城周边塞得满满当当的牛羊马群,以及最终留在慕北,如小山高的人畜粪便,附近的部族便纷纷觉得胸口猛然一揪···
而匈奴之所以被后世研究者看做是****的政权,其最大的佐证,就是每一个匈奴人都会在清晨祭日,夜幕时拜月——从最底层的奴隶,到最高的单于本尊,都无一例外。
日月二神在匈奴宗教文化中的地位,仅次于地位最高的撑犁天,并列排在第二——或者严谨的说,在匈奴教义之中,日月,便是天神的两只眼睛。
天神睁开右眼,向大地撒下温暖的阳光,照亮牧民的道路,使牧草得以生长;天神睁开左眼,被笼罩于黑暗下的草原,依旧有月光为牧民照亮前方。
所以在匈奴人的信仰之中,月亏乃至于‘无月’、月食,都属于严重的不祥之兆!
——月亮不再为虔诚的信徒照亮道路,肯定是天神被惹怒,欲要降罪于信徒!
因此,匈奴人在外出作战时,严格按照‘月圆而鸣镝进军,月亏而悄然撤退’的规律,来避免天神降怒。
从月圆到月亏过去的时间,又恰好是半个月左右,与匈奴人所携带的口粮可用时间基本相符;所以撤军之后,发现‘果然没有东西吃了’的匈奴人,便会五体投地的跪倒在地上,为天神善意的提醒奉上自己所有的虔诚。
此时,便是每日清晨的‘祭日’时分。
每一个匈奴部族的成员都哈着热气,裹紧皮袄从帐内走出,在头人的带领下,向逐渐出现在天际的太阳奉上自己的虔诚,祈求太阳可以永久普照在草原之上,为信徒带来温暖、光明。
相较于这些小则五六人,大则数百人的小部族,或者说不足以被称之为部族,只能称之为家庭的祭祀场面,龙城内无疑更为壮观。
数千身披各式动物皮毛所制的厚衣,身材粗矮健壮,头发编成细辫的匈奴勇士,将额头紧紧的贴在冰冷的泥土之上,匍匐在地。
一位发须夹白,面容萎靡,脊背都有些发弯的老者,由一位中年人小心扶着,在这数千匈奴勇士的环绕跪拜下,主持进行着这场每日例行,却少有如此庞大规模的‘辰祭’。
按道理来讲,匈奴人对如此年迈的人,根本不会如此推崇——匈奴之俗,所有食物都优先供给具有战斗力的成年男子,而后是年幼的男童,再后是成年女人,女童···
而老人,尤其是像此时站在人群中心的这位老人般,年迈到近乎完全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无论男女,都属于匈奴人随时可以放弃的对象。
由于草原恶劣的生存环境,匮乏的资源,以及极不科学的饮食习惯,匈奴人的寿命普遍不超过三十年。
倒也不是因为匈奴人一到三十,就会恶疾缠身英年早逝,而是在绝大多数匈奴部族之中,对部族没有贡献的人,都会被放弃。
三十岁,恰好就是此时的匈奴人身体机能开始急剧下滑,并身患各种疾病的时间点。
本就物资匮乏,需要常年追逐水草牧养牲畜,乃至于要靠着拼了命掠夺汉室边境,才能勉强保证生存的匈奴部族,自然不会拿出多余的物资,去供养一个失去劳动能力,对部族不再有贡献,甚至随时可能暴毙引发瘟疫的‘老人’。
所以匈奴人‘三十多年’的平均寿命,其实是源于匈奴人只要超过三十岁,就大概率会被部族驱逐到草原之上,自生自灭。
在猛兽丛生,残酷无比的草原,一个形单影只,年老体弱的老人,几乎没有可能活到第二天黎明。
这也是匈奴人更习惯群居,自发的汇集组建更大的部族,以求生存的原因——只有集体的力量,才能在西元前残酷的大草原抢得一片生存空间。
但辰祭中的数千壮年勇士眼中,却丝毫看不出多那位老者的不敬;待等辰祭结束之后,无数人对那老者,以及老者腰间系着的牛角,投去狂热的崇拜!
就连老者身边,那明显身高权重的中年贵族,亦是由衷的投去毫无保留的崇敬之情。
在天地万物无一例外的狂热目光注视下,老者却是眉角微不可闻的一皱,将手下意识的上抬一下,旋即面色如常的回到富丽堂皇的庭帐之内。
帐外的匈奴青壮们却是久久不愿意离去,发现老者没有如往常般勉励勇士之后,呆愣片刻,草原湛蓝的天空之上,便响起震天呼呵。
“撑犁孤涂!撑犁孤涂!撑犁孤涂!”
光看众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狂热,就足以让后世的流量小生们自惭形秽。
盖因为那老者之名,属于草原上无人敢言及的传奇。
——挛鞮冒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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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肿痛的腹部,在身边中年人的扶持下勉强坐会狼皮榻,冒顿长处一口气,顺势躺靠下来。
看着冒顿气喘吁吁,眉头时而紧皱的模样,中年人面上逐渐涌现出一丝担忧。
“撑犁孤涂···“
“没事!“
冒顿原本萎靡飘忽的目光之中,猛然迸发出一股精光,随即悄然消逝。
但到底有没有事,冒顿心里很清楚:他,已经被草原的诅咒纠缠住了!
从去年年末开始,冒顿就饱受这个诅咒的折磨!
如今,诅咒的效用愈发强大了···
——七天!
作为每一个匈奴人心目中的在世神,冒顿却已经有足足七天,没有“排泄“了。
常年以牛羊肉为主食的恶果,冒顿终究还是没有躲过。
用后世的话来说,冒顿的身体除了因长期食用肉食,微量元素严重匮乏之外,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便秘。
不严谨的说,游牧民族死于便秘的人数,几乎不少于战死人数!
这也是游牧民族最常见的致死病症,也是游牧民族对中原的茶叶趋之若鹜的主要原因——通便。
在中原只做清热降火之用的茶,对匈奴人而言确实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可冒顿这几个月,几乎已经以茶汤为主食了!
但光从冒顿发白的嘴唇,在寒冷的清晨也布满冷汗的额头,以及肋骨之间明显凸出的胃部,就不难看出:茶叶,已经救不了冒顿的生命了。
这一点,无论是冒顿自己,还是身边的亲子,如今作为单于大位第一继承人的左贤王,心里都十分清楚。
这也是冒顿在北抵龙城之前,就将爱子征召到身边的原因——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冒顿可以第一时间将各部头人,以及本部贵族召集在单于庭,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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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关于匈奴史上具有重大政治意义龙城所在,历史研究者众说纷纭,但最大的可能性,我有幸在读者赞助的匈奴通史上找到端倪。
——匈奴龙城所在地不统一的主要原因,应该是因为最原本的龙城被霍去病所破,而后匈奴四分五裂时,很可能每一部分都各自建了一座所谓龙城。
而从考古角度出发,并从史册中匈奴龙城大致所在地和方向推断,最受广泛认同的龙城所在地,应该是今蒙古国乌兰巴托以西450公里处出土的“故匈奴龙城遗迹“。
文中关于匈奴宗教信仰,政治秩序,习俗等资料,考自《史记·匈奴列传》,《汉书·匈奴传》,《匈奴通史》等书籍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