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
“可恨!!!”
随着东方的天际亮起一抹鱼肚白,盛夏的朝阳,斜撒向长安城内。
借着逐渐亮起的太阳光,周勃才终于看见未央宫北宫墙,因为自己那道任性的命令,给糟践成了何般模样。
——司马门附近的宫墙之上,已经不见完整的墙垛!
若是有无人机从上空俯视,周勃甚至会发现:起码有五十道胸口插着床子弩箭矢的军卒尸体,静静躺在未央宫内数十步。
那,是原本驻足墙头的强弩士卒,被床子弩射出的弩矢射中,从宫墙上硬生生‘飞行’数十步后,所造成的景象。
甚至有几人的死因,是因这段漫长的飞行,以及数丈高度坠落活活摔死,而不是因胸口中了一枚手臂粗的箭矢。
但除了这极尽惨烈的一幕之外,周勃集中数十架床子弩,集中射击未央宫宫墙的举动,几乎没有再取得任何效果。
由五百余北军精锐组成的攻城队,在巨盾的保护下靠近了宫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爬上那仅仅四丈高的宫墙。
每一架长梯扶立于宫墙外,北军就要付出至少五名士卒倒下的代价;而那架耗费五名士卒方架起的长梯,却在片刻之内,就会被宫墙上的士卒用手中长戟推倒。
半个时辰?
或许还不到半个时辰,五百余人的精锐,就死伤过半;却没有任何一名士卒,将自己的脚踩在宫墙之上。
看着宫墙上仍严阵以待,并未因床子弩齐射,以及盾步攻击部队而有一丝慌乱的强弩士卒,周勃的眉头愈发凝结,手紧握成拳,一下下敲打在面前的战车护栏之上。
过去数十年的作战经历,早已将飞狐军的真实面目,简介明了的摆在了天下人面前——飞狐士卒,擅长的从来都不是野外追逐,亦或是列阵对战。
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飞狐军都会在收到边墙急报后动身,赶往长城一线。
赶到那处被匈奴人攻击的防守范围后,飞狐军所做的,也从来不是在野外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守城!
无论是边墙有变时,地方官员对飞狐军的期翼,还是实际战略角度的考量,都使得飞狐军的战术传统,向着防守战的方向飞速靠近。
飞狐军对于汉室边墙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反击部队,而是边地城邑的增防部队!
当有匈奴部族,派出骑兵集群攻略汉室边墙时,无论是当地官府的第一反应,还是飞狐军赶来增援后的战略选择,都是一样的:放弃村落,尽量将所有百姓放入城邑,再凭借高墙驻守,坚持到匈奴人退却。
很无奈,却也是缺少骑兵,缺少战马等一切牧畜的汉室,所能作出的最正确的抉择。
——飞狐军再精悍无敌,也终究不过肉体凡胎。
碰上胯下骑着战马的匈奴骑兵,飞狐军将士的两条腿,也同样跑不过‘四条腿’的匈奴人——无论是追,还是跑。
所以,与其说,飞狐军在过去数十年中,奔波于长城一线,练就了举世仅有的快速机动能力,倒不如说,在几乎每年都要面对边地官员的求援后,飞狐军在一次次城邑保卫战中,造就了已知世界最高超的防守能力。
现在,飞狐士卒在一次次城邑保卫战中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一览无余的展露在了周勃面前。
当长梯架上宫墙,先锋士卒争相攀爬,后续士卒以弓弩箭矢作为火力掩护之时,宫墙上的强弩将士完全没有因近在咫尺的敌军,以及漫天飞舞的弓弩箭矢而感到一丝慌乱。
周勃看到的,是如墨家机械般有条不紊,看上去完全没有交流,却犹如血液中写有‘默契’二字般协调的作战方式——弩兵射击压制火力,已挽不开弓的弓兵拿起一杆杆二丈长戟,熟练地将长梯上攀爬的军卒刺落,随后协力将长梯推倒。
长梯一道,以化作‘戈戟兵’的弓兵又快速退回宫墙内侧,将已被床子弩射的支离破碎的‘墙垛’让出,由弩兵接替防守位置,继续向宫墙下发射弩矢。
再怎么不甘心,周勃也不得不承认,在士卒数量有限,时间要求有限,且没有宽阔战场以铺设阵列的情况下,面对这样一支似乎专精于城池防守战的部队,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
——即便是拿出床子弩这样的大杀器,也同样于事无补。
毕竟再如何,床子弩,也终究只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即便箭矢在巨大,最终也顶多能射死一到两名敌卒;而非如后世的炮弹一般,造成范围打击。
至于床子弩本该具有的‘震慑’能力,再这样一群习惯战争,习惯战斗,甚至习惯了生死的部队面前,也已全然消逝。
这下,轮到周勃坐蜡了。
决定使用床子弩,作为攻击手段的那一刻,周勃实际上就已经斩断了自己所有后路:未央宫,必须攻下!
只有占据未央宫,周勃才有机会解释宫墙上插着的那些巨矢,是何来源。
如若不然,周勃在新君刘恒面前,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为什么未央宫宫墙上插着那么多床子弩的箭矢,而宫墙之上,却还站着‘叛军’;宫门,为什么没有向自己这个新君大开?
哦,是了,司马门,实际上已经被动的‘大开’了——床子弩集中火力,已将紧闭的司马门射的支离破碎;宫门附近,已找不到一块相对完整的木板,以证明这里,曾有一扇‘门’存在过。
但即便如此,面对着‘大开’的司马‘门’,周勃麾下的北军将士,也仍旧没能靠近司马门附近。
因为门洞之下,早已被服饰各异的尸体所塞满。
或许别人不知道那堆尸体的来源,但周勃却很清楚:那堆尸体,原本肩负着从内部打开司马门的职责。
而现在,却成了将司马门彻底堵死的堆砌物。
看着眼前一个个斗志全无,满是狼狈的战士身影,抬起头,再看看宫墙上屹立的一道道身影,朝阳,将周勃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仍旧不愿服输的倔强面庞,展露在了两军将士面前。
“诸将士听令!”
“全军弃弓,弃盾!”
“执刃冲锋!誓死攻下未央宫!”
这一刻,周勃已经顾不上忌讳,只紧咬着牙,从战车上走下,爬到坐骑之上。
那一瞬间,所有北军将士的目光,都注视在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之上。
三十年前,便是那道身影,带着在场北军将士的父祖,追随高高飘扬的‘汉’字大纛,义无反顾的冲向了霸王项羽最后的部队。
二十年前,也同样是这道身影,率领着在场北军将士的兄长,长途跋涉赶到白登山,将高皇帝刘邦从包围圈中救出。
十数年前,仍旧是这道雄武的身影,带着这一代的北军武卒,大败一个个非刘姓诸侯王的军队,达成了‘天下诸侯,异姓者仅长沙一家’的和谐局面。
甚至就在半年前,这道声音还曾率领光荣的北军,冲入长安城内,将吕氏逆贼尽皆扫除,还汉室江山朗朗乾坤。
而现在,北军将士再次望向这道孤傲的身影,却终于发现,曾经的战神,发须间已找不到几根墨丝;眉宇间,也仅有那透射着斗志的双眼,证明此人是将领,而非一个年过花甲的平凡老人···
这一刻,宫墙下的气氛已是一片低沉;望向周勃的一双双眼眸中,也已看不出曾经,数代人如出一辙的盲从。
——还没完全成熟的第三代北军,被飞狐军出身的强弩将士,收拾的太惨了···
曾经标榜为‘天下第一军’的北军将士,此刻在真正面对身经百战,甚至年年都面临生死之战的精锐面前,稚嫩的就像孩童···
在从宫墙边撤退的一刹那,北军将士甚至有那么一种挫败感:如果身后,没有那四十六架床子弩架着,我们还能冲到宫墙边吗?
随着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阵列之侧,这个问题,注定将成为无解之谜。
——北军将士,再也没有机会去验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通通住手!”
一声苍劲有力的呼和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放眼望去,就见一辆方从尚冠里势出的马车,停在距司马门数百步的武库左近。
看到马车的那一刻,周勃斗志昂扬的面容便如泄气的气球般一萎,手中长剑,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掉落在地。
——战斗,结束了。
陈平的出现,为这场惨烈的皇宫争夺战,画上一个毫不完美的句号:北军,彻底败了。
不片刻,便有一位家臣爬到周勃身旁,拱手一拜。
“丞相谓绛侯:代王车驾已至直城门外;还请绛侯速令将士归北营,携朝中百官同至城门,迎代王车驾。”
听着家臣的转述,周勃望向远方,那道负手屹立与马车之上的身影,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扬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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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长安八街九陌,共十二座城门,东西南北四面城墙,城门各三。
北有横门,厨城门,洛城门;东有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南有覆盎门,安门,西安门;而西,便是雍门,章城门,以及藁街的西尽头,直城门。
作为未央宫与戚里之间的分割线,藁街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一条‘道路’——与长安城北宫墙平行的藁街,在必要时刻,将成为容纳百姓,闻听天子于北阙发表言论的‘广场’。
而对于庙堂而言,直城门的存在,除了供百姓出入之外,最大的作用,便是将城外物资更快的搬入未央宫内的少府作室。
现在,代王刘恒的车驾即将从直城门进入长安城,这无疑算是极其少有的状况。
正常情况下,诸侯王朝觐长安,无论是自东而来的关东诸侯,还是自北而来的代王、燕王等边地诸侯,最终都要在长安以北二十里等候宗正属衙的上报。
待天子下达‘允许入觐’的指示之后,朝见的诸侯王才能在宗正官员的引领下进入长安城,在王府内沐浴更衣,等候天子传召。
而诸侯王进入长安城的城门,自有汉以来仅有一座:洛城门。
即长安北三门中,靠东的那一座。
在城外得到许可之后,诸侯王即随行人马须跨过渭水之上的渭桥,从洛城门进入长安城,然后在第一时间,到洛城门附近的高庙祭祖①。
而天子出京归来,则相对宽松一些:天子圣驾可以从洛城门、安门其中一个进入长安,并进入高庙祭祖,或者从西安门、章城门这两座同时具有宫门和城门作用的门进入皇宫,沐浴更衣,再前往高庙。
也就是说,无论代王此方入京,是遵从诸侯王入觐的传统,还是直接按照天子回京的程序,直城门,都不属于‘可选择’的一类。
代王刘恒却依旧那么做了,只能证明一件事:代王现在进入长安后的第一时间,就进入未央宫!
——要知道刘恒是从萧关进入关中,一路快马赶到长安,最便捷的,是从北入长安。
而直城门,是距离未央宫最近的——自直城门进入长安城,复行百余步,就可从作室门进入未央宫。
至于直接从章城门或西安门进入未央宫,刘恒则大概是忌讳朝中百官,以免君臣失何。
饶是如此,这般急不可耐的吃相,也无疑是让朝中百官体味到了一丝深意:对于长安朝堂,这位新君,似乎不是很信任···
当朝臣百官嘀咕着从宿醉的状态中走出,从榻上爬起,洗漱干净,与同僚赶到直城门外时,更是惊讶的发现:一辆富丽堂皇中,又带着一丝庄严的车辇,已停于城门外等候。
“代王,终归年齿尚青啊···”
——今日,可是代王第一次以准天子的身份,接受朝堂百官的拜见!
这种情况下,作为主角的刘恒却比大部分朝臣更早出现在城门外,这无疑让百官隐隐感到不快——比刘恒还晚出现,这不是让百官被动带上了一顶‘无礼’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