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呦吼,吁——”
“嘿嘿,三爷,您瞧,这是什么?”
一望无垠、平坦雪白的世界里,不远处忽然有一匹棕色骏马,几乎是杂耍般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马上的骑手,肩膀上似扛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却竟然直挺挺的站在战马上一般,冲到李春来几十步外,一个潇洒的急停之后,稳稳的稳住了身形,旋即便炫耀般对李春来呼喊。
饶是李春来的目力,也是到此时才看清。
——这个也就十七八岁年轻人的肩膀上,竟然扛着一头黑不溜秋、还浑身鲜血的小野猪。
“柱子,牛逼啊。你这手段,能赶上你爹年轻的时候了不?”
片刻,李春来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对这叫‘柱子’的年轻人竖了个大拇指。
柱子刚想说些什么。
不远处,一个跟他有着五六分想象、一身把总战袍的老汉子却笑道:“三爷,您可别夸这小崽子了,再夸,这小子就要上天了哇。他这点小手段,太花哨,不实用的。”
一听老汉子这话,柱子登时不干了,忙是把小野猪丢下,梗着脖子道:“爹,这咋不实用了?我看那些狗鞑子的哨骑,他们就经常这么干啊。而且,这样张弓搭箭,不是射的更准吗?”
“你懂个屁!”
老汉子没想到柱子竟然还敢还嘴,抽出腰间马鞭,作势便是要抡上去。
“爹,爹,好汉动口不动手啊,咱不能打人哇……”
柱子显然也不傻,一看到他老子这模样,登时撒开丫子扭头就跑,不由又惹的他老子在后面大骂。
李春来看着这充满生机的一幕,整个人的心神不由也舒缓了不少,笑道:“二哥,我观柱子的手段,那是真不弱了。怕是真奴里的好手也未必能比他强,你何必对他这么苛刻的?”
被李春来唤作‘二哥’的老汉子,正是此役李游击派给李春来三十名夜不收的上官,把总李全。
他也是李家改了姓的家奴,从他父辈便跟着李成梁打天下,因排行老二,他麾下的夜不收都称他‘二爷’。
李春来这边,身份显然比他高,一声‘二哥’已经是很尊称了。
李全看了李春来一眼,不由苦笑:“三爷,您想的太简单了哇,别看柱子这小崽子自幼玩马,也算是在马背上长大,可他还没有经过真正的争斗考验,还差得远啊。”
说着,他怕李春来不明白,又更仔细的解释起来。
玩战马这种事情,并不是谁花哨谁就更牛,而是‘稳,准,狠’,简洁高效才行!
特别是与那些真奴中的好手对战,并不是只拼手段的事儿,很多时候,还得拼马拼甲拼运气!
总之,这是个极度危险的活计,就算是试探也得当成玩命干!
否则,稍有不慎,依照那些真奴的歹毒,必定是小命不保!
李全的表达能力虽是略有欠缺,李春来却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可不是后世的比赛,而是切切实实的战场!
谁的小命儿都是只有一次,一旦哪个环节疏忽了,丢掉小命儿怕只在旦夕。
所以,只看李全麾下这三十号夜不收便也能看出来。
但凡是上了点岁数,哪怕是二十五六的汉子,都是很沉稳的,一个比一个扎实。
只有李柱他们几个毛头小伙,还保留着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
李春来一时也不好评价,这种沉稳是好还是坏。
想了想,笑着岔开话题道:“二哥,前面便是塔山铺了吧?咱们这速度也不慢了。也没碰到啥鞑子。这是老天爷都在保佑咱们那。特别是今中午,咱们还能加个餐,搞点野猪肉好好尝尝了。”
听李春来换了话题,李全老脸上也露出了一些笑容:“三爷,这事儿还真是咱们运气好,这几年鞑子接连闹腾,天又冷,搞的咱们辽东荒的很啊。我得有一年多来,没碰到野猪了。等下,让几个小崽子收拾思索了,便让三爷您尝尝我老汉儿的手艺!”
李春来眼睛微微一眯,片刻,忙笑道:“二哥,野猪这玩意儿吧,在我们山东也不算多见,还是看运气吧。以二哥你这手段,想要搞点野味,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全显然很受用李春来对他的夸赞,想了想却是苦笑道:“三爷,话是这般说,但这事情也不好办那。现在,这么多客兵来了咱们辽东,咱们这些没有作战任务的,粮草少的可怜哟。若出去打猎,打到了还好说,若打不到,那可就亏大了哟。”
用了两天多时间赢取李全父子的信任,见此时李全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最关心的‘粮草问题’上。
李春来稍一犹豫,忙问道:“二哥,这不至于呀。皇爷前不久刚加派了二百万两饷银,估计八九成都要来咱们辽东。怎的,怎的还搞的粮草这般紧缺?”
“呵。”
看着不远处李柱等人已经开始收拾野猪,鲜血淋淋的,李全也来了兴致。
道:“三爷,话是这般说,可,这些银子,又有几钱几分,能到咱爷们手里呢?上面的大人们要不要吃饭了?将爷们要不要吃饭了?哎,一言难尽啊……”
……
“咕嘟咕嘟……”
大锅里,一锅鲜美的野猪肉已经差不多了,来回翻滚间,香气四溢。
但此时,天空中也开始飘起了飘飞的雪片子。
李春来此时的心思,却根本就没有在这锅野猪肉上,而是木雕般,有些孤独的站在风雪中,遥遥的看着远处的塔山铺方向。
过了塔山铺,没多久,便是海州卫了。
再往前,便是要进入辽东的核心腹地辽沈平原了。
此行的目的地沈阳,便就在那辽沈平原的最核心位置。
只是,此行虽是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鞑子游骑,物资储备也充足,麾下弟兄们的士气也都还不错。
可李春来的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恐怖阴云!
没错!
此时大明最大的核心问题,并非是文武之间的矛盾,也非是各部各人之间的扯淡内讧。
而是——
朝廷没钱!
此时饶是万历皇爷已经汇聚了全国之力,加派各种物资送往辽东,却还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原因,李春来此时也不好揣摩,毕竟,这里面的水,那真不是一般的深……
可李春来却知道!
若是再这般继续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
从那个灵魂有限的记忆里,李春来隐隐的知道,在那个时空,为何大明会在‘萨尔浒’这个并不应该发生决战的地方,一败涂地,旋即兵败如山倒,直接导致整个辽事开始崩盘。
因为万历皇爷等不了了!
朝廷也等不了了!
近十万大军汇聚辽东,加上他们本身配备的辅兵、民夫、杂役等人手,再加之各地入辽押运物资的诸多‘运军’。
百万人口怕也绝不夸张。
再加之根本就没数的诸多牲畜……
这种等级的人吃马嚼,还都不能吃的差了,家里有矿、坐拥万里江山的万历皇爷也扛不住啊。
而在这种资源有限的状况下,本就有着不少间隙的文武集团,武将与武将之间的各种山头,那种矛盾与攀比,岂能不恶化,岂能不出问题?
“呼。”
想着,李春来不由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他娘的。
就算他李三爷知道行情又如何呢?
以他此时卑微的身份,怕是跳进去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又能咋办呢?
虽说‘位卑不忘忧国’,可李春来一路被现实打磨,头脑远比常人要清晰的多!
冰冻三尺,怎是一日之寒?
这种东西,又岂是他李三爷此时此刻可以改变的?
他若要想要改变,只能是先做好自己,在这场汹涌的大势中,走好自己每一步,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否则,除了‘飞蛾扑火’,还有个鸟用呢?
想着,李春来也逐渐放松下来,正巧那边李柱也在大声招呼着李春来过去吃饭。
李春来晃动了下脖颈,调整了一下心神,走到这边,正要跟李全请教更多细节的问题。
却忽然见一直憨厚老农般的李全,脸色骤然变了,眨眼便是杀气弥漫,耳朵迅速抽动起来!
“爹,咱吃……”
“闭嘴!”
“都别说话!”
李柱这边刚要招呼李全什么,却是被李全粗暴的打断,转而便是俯下了身子,手扒开雪层,把耳朵贴在了地面上。
李春来一看这模样,也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手势招呼洪斌和陈六子等人,示意弟兄们安静。
而这一瞬也是检验李春来一路成绩的时候了。
好在他诸多的心血并没有白费,原本稍有噪杂的天地间,迅速进入到了安静状态,只有凛冽的北风在呼呼涌动。
这时,李全终于是从地上爬起身来,老眼里却满是遮掩不住的惊恐,急急的对李春来低声道:“三爷,情况有些不妙!有一股骑兵,怕至少上百骑,朝咱们这边过来了!恐,恐非是善茬啊!”
“……”
李春来浑身汗毛都止不住的倒竖起来,又岂能不明白李全的意思?
这怕……八成是鞑子哇!
饶是李春来前面时便做好了诸多准备,却怎想到,本来顺风顺水,吃着野猪锅,就要再唱首歌。
形势却是陡然突变,马上便是要到深渊地狱了……
莫说此时的鞑子至少上百骑了,便是只有个三五十骑,他李三爷又拿什么去抵挡?
危急时刻,李春来反而是迅速冷静了下来,招呼李全道:“二哥,别慌!咱们人多,未必就怕了鞑子!”
说着,李春来也不再理会李全,直接杀气腾腾的招呼洪斌、陈六子等人道:“结阵,利用各种车马物资,迅速结阵!把家伙什都给本大人摆出去!谁敢慌乱,就地格杀勿论!”
“是!”
很快,这个连临时营地都算不上的平坦区域,便是一片躁动着的忙乱。
李春来此时虽是并没有操练过麾下弟兄们结阵,但对于‘结阵’这个概念,他早已经在一路上不断的给他们洗脑。
特别是李春来部骨架现在已经逐渐稳固下来,各司其职勉强还是能做到的。
一时间,场面虽是不太好看,乱糟糟一片,可各人的动作却是没有拉下来,迅速利用诸多车马物资摆在外面,构架了一个不是太规则圆形阵势的轮廓。
“报,报!”
而就在李春来等人将这个圆形阵势稍稍稳固的时候。
东南方向。
忽然有两个李全麾下的哨骑,急急朝着这边狂冲过来。
一发现李春来的千总旗,忙是急急冲到这边呼喊道:“李大人,不好了,东南方三四里之外,来了一队镶蓝旗鞑子骑兵!他们得有百多匹马,至少六七十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