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命悬一弦(下)

目录:列国浮沉| 作者:虞安逸| 类别:其他类型

    竹帘之后,七弦琴前,刘瑢闭目而奏。

    手指拨过每根弦,脑中便是一转念。

    在他面前声音抽泣,对他低诉着悔恨的人,就是曾经逼他跳下绝世峰的人。

    这些年,刘瑢反复想过,若是他没有跳下绝世峰,义父也不会为了救他而坠落悬崖。他总想将义父的死归咎于刘璟,可是静夜浅眠时,他又清楚地知道,义父是为他而死,是他的一时冲动和年少时的英雄心杀死了最是疼爱他的义父。

    刘璟有罪,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该懊悔?

    此时他只需一手继续弹琴,另一手去拉案下的绳子,屋顶便会立刻毒箭齐发,至刘璟于永不超生的死地。

    但是当刘璟问出那句“我是否还配活这条贱命”时,他又暗自骇然,心中不禁感触万千。

    他记得,在芜城与赵王父子相认后,他故意打趣赵王:“父亲,我和你的宋王‘璟儿’打架的话,你会帮谁?”

    当时,父亲的声音沉静而温和:“小瑢,在我心中,你和璟儿从来都是不同的。”

    他追问:“有何不同?”

    父亲轻叹一声:“你是诸葛世家的阔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宫宁国殿龙椅上的齐王也罢,为父只想让你一辈子逍遥快活,随心所欲。但是对璟儿,我却把一国之重交给了当年尚且口齿不清的他。我自私地离开了伤心之地,离开了我所憎恶的风诡云谲,但是璟儿却无故替我背负了宋国的一切。

    其实,我也是让他替你背负了这一切。否则,你又如何能够隐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遥自在?

    如今你复立齐国,并将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诉了世人——既然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你的父亲是宋怀王,那么齐宋本是一家,你比璟儿更有资格去做这‘一家之主’。

    我眼见齐卫夺去宋国半壁江山,却也没有去助璟儿,因为平心而论,你若真的能夺下宋王之位,为父也是乐见其成的。到时,齐、卫、宋三国一统,我再将赵国交给你,九州七国,四国都归我儿所有,这样的霸业,五百年来,根本无人能够企及。”

    他疑惑:“父亲为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亲的孩子?既然父亲已经让哥哥做了宋王,却为何让我去成就霸业?”

    对于刘瑢的问题,赵王当时并没有直面回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这样说,赵国的男丁,也仅是你的兄弟了,为何却不让他们去成就霸业?况且,你身上兼有本来水火不容的齐宋两国血统,又被卫王抚养长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一笑泯恩仇。”

    当年他不解父亲话中有话,今日闻刘璟言,他才明白,原来刘璟与父亲并无父子关系。而刘璟本人也是近来才得知此事的。原来,刘璟的宋王之位,竟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坐,才硬丢给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去坐的。

    宋王兢兢业业,为宋国筹谋,为宋国操劳,也为宋国做了太多他本人极为厌恶和悔恨的事。

    可是当他知道了令他为之献了华年,为之献了挚爱的宋国,利用了他半生之久,他却还是不能忍心借天灾去灭宋。

    刘瑢想:“大概在他不知自己身世时,他厌恶身为宋王而不得不做的所作所为。在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又厌恶这个已被宋王的计谋手段浸染却还仍是心慈手软的自己。

    当阴暗和肮脏的心计再也包不住他骨子里正直与善良的本性,耻辱便如熊熊烈火一样煎熬着他。

    以至他在壮年修陵,生了寻死之心。”

    适才他问,是否还配活这条贱命……

    一弦一念。好吧

    我是助他死,还是留他生?

    琴曲不断,万念纠缠。

    我是该杀一仇人,还是该留一个用尽筹谋之后终于生出了羞耻良心的人?

    父亲说,如果没有刘璟稳坐宋王位,我便难得二十年逍遥自在。而宋国王位夺去了他的双亲也夺去了他的挚爱……他也想为自己报仇,可他收回了手。

    我一直不解恕儿为何总是对他心慈手软,今日听他一席话,竟也能理解几分了。

    他虽做了恶事,却并非恶人。杀一恶人容易,留一重权在握的善人却不易。

    一曲循环往复,琴声缓缓而止。

    老者挪开琴,沉默地执笔而书。

    写罢,他扶着竹仗,一瘸一拐地慢慢从竹帘后面走到了刘璟面前,一边俯视着刘璟,一边将薄纸递给了他。

    刘璟抬头,双手接过叠好的纸,目光与老者相接,只觉那老者的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温润与漠然。

    恍然间,刘璟记起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来处。

    白发垂落,身形瘦削,这老者虽然弓背跛腿、面容枯朽,长眉与长须皆白,但他看向刘璟的眼神与一呼一吸间的气韵,似与坐在马车里与他道别的赵王别无二致——温润夹杂着几丝怜悯,漠然里又有几分可以寒暄的熟悉。

    一瞬错愕过后,刘璟不禁暗嘲自己,居然还是对宋怀王这个所谓的“父王”耿耿于怀。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想把今日吐露的话全都说给他曾敬之盼之的父王吧……

    老者转身走回竹帘后,刘璟打开手中的薄纸,上面写道——

    “此命非彼命。彼命死,此命生。

    然,此命若与彼命无二致,此命何存?彼命何亡?

    老叟以为,命非骨肉所塑,非血亲所定,非旁人所议。

    命者,心也。心之所虑,心之所悔,心之所愿,心之所恕,即为命。

    君子彼命所虑所悔,皆可随彼命去。

    君子此命所愿所恕,尽可同此命来。

    既君王为枷锁,家国为桎梏,敢问君子止步于此何所眷?眷彼命之孤寡耶?眷彼命之郁苦耶?

    今西赵富庶,东楚兵强,然夹宋于其中,挟九州百姓于其中,亦煎熬君子于其中,敢问君子煎熬于此何所眷?眷枷锁耶?眷桎梏耶?

    若无宋,则君子无忧,赵楚无障,楚军吞赵,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故死彼命,弃王位,生此命,放宋国,方可见山长水阔,天道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