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恩把患者从第九诊室里骗出去,骗到抢救室里,自然是因为这里有更充分的抢救设备。这样,万一患者在做过心电图之前,或者在做着新心电图的时候就心梗发作,孙立恩至少还能依靠抢救室里的资源试试看。要是李丽芬在诊室里发了室颤,从孙立恩马上开始接手做PR,到其他救援力量赶到诊室,怎么也得接近五十秒的时间。在患者没有什么明显发病迹象的前提下,慢慢哄着她进抢救室,有利于节省后续抢救和治疗的时间。
“我只是牙疼而已,为什么要做心电图啊?”被忽悠到抢救室里躺下的李丽芬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过,还没轮到她继续困惑下去,心电图就被直接拉了出来。
“ST段抬高,抽血做个心肌酶检查。”孙立恩瞥了一眼心电图,就知道确实李丽芬有心肌梗死的症状。他看着钟钰给李丽芬抽着血,一边小心翼翼解释道,“你现在的牙疼,并不是因为牙齿有问题所以才疼的。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症状,叫做牵涉痛。” 牵涉痛是指某些身体内部的器官症状,会反应在特定部位皮肤和肌肉上的疼痛反应。内脏的疼痛感觉通过神经纤维,经脊髓达大脑皮质,并且在大脑皮质中被理解为疼痛。而疼痛在传递的过程中,可能会影响同一脊髓段的体表神经纤维,导致疼痛传导和扩散到相应体表部位。
比较常见的牵涉疼有心梗的胸前区疼痛,有阑尾炎的上腹部或者脐周疼痛,胆囊炎或者胆结石的时候,有些患者会表现为右肩疼痛。
心梗引发的牙疼不是很多,但数量也不会太少。实际上,由于人体神经系统的复杂性,心梗患者的牵涉疼有时候能变化到让医生都一头雾水。有些患者表现为腿疼,有些腰疼,有些则表现为更不典型的神经系统症状,例如头晕,视线模糊,耳鸣等等。
在医学院里上课的时候,不少教授们喜欢用心梗牵涉疼变化多样的例子教育学生们——不能一味照抄书本上的内容。人体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同样的问题可能在很多人身上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症状。对于这些疾病,一定要有高度警惕心和敏感性才行。
孙立恩这边用尽全力忽悠着李丽芬,另一边则使劲冲着钟钰使眼色。钟护士疑惑的看了孙立恩一眼,然后开始安抚李丽芬,让她先躺着休息一会。而孙立恩则趁机溜到了周军的办公室里。 “你又跑来干什么?”周军现在说话已经有了些刘堂春的意思——通过幽默和有些无赖的形式拉进和其他医护人员的关系。“又惹什么麻烦了?”
孙立恩陪着小心笑了笑,“我收了个心梗病人。”
周军挑了挑眉毛,“按照条例处理呗……患者情况不好?”第四中心医院急诊科身兼胸痛中心和脑卒中中心两大功能。对于处理心梗和脑梗的患者有完善的处理流程和手段。
“患者经济状况可能不太好,比较担心费用问题。”孙立恩小心翼翼解释道,“而且症状很不典型——她牙疼。”
“不典型中的典型嘛。”周军看了一眼孙立恩,“你和她解释清楚不就完了?” 孙立恩嘬着牙花子一脸蛋疼的表情,“我觉着……可能还有别的问题。”
“我刚刚碰了个可能是家属准备骗保消极治疗的患者。”周军瞪了孙立恩一眼,“宋院长不同意神外给他做手术治疗,你这个又有什么问题?”
“最差的可能是有家暴,我那个患者干瘦干瘦的。”孙立恩摊了摊手,急诊科果然新鲜事多。“可能有饥饿性酮症。”
周军奇道,“多大岁数了?”他第一反应这可能是个过度节食的年轻女人。
“五十七岁,女性。”孙立恩答道,“而且一直在担心就诊费用的问题——走路都不太稳当,但她是一个人来看病的,没有家属陪伴——我在询问她晚上吃了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非常笼统的高糖高脂食物类型而不是具体吃了什么菜,感觉不太真实。” “走,去看看。”周军皱起了眉头。从孙立恩的描述里,他确实听出了一丝家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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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要开个止疼药!”李丽芬有气无力的半靠在床上,很不满意的朝着孙立恩抗议着。只是她抗议的声音太小,几乎很难在抢救室这个嘈杂的地方传播太远。 “你多久没吃饭了?”周军一看到李丽芬的状态,就开始皱起了眉头。她的身高大约一米五五,体重却应该不到45公斤。人到中老年一般都容易发福,但李丽芬却干瘦干瘦的,而且皮肤灰暗发黄,看一眼就知道她的身体肯定有些问题。
“我才吃过……”李丽芬还想遮掩,但恰到好处的肠鸣音却让她停了下来。
周军叹了口气,“你现在有明显的心肌梗死的症状。这是因为你的心脏上,有大血管被堵住了。堵住血管的东西多种多样,一般我们见到的都是血栓或者沉积在血管里的动脉硬化。但你应该不属于这种情况。”
“你处于长期饥饿的状态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人的身体会随着饥饿而不断虚弱,并且容易出现各种感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的感染要是已经到了会攻击心脏冠状动脉并且导致堵塞的地步,那就真的很危险了。”周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是医生,我们的工作内容是救人,你真的不用顾虑太多,和我们说实话就行了。”他一把拽过了孙立恩,“比如他吧,他是个刚毕业不久的新人。但他也能把每个月的收入捐出三分之二来,就为了给抗战老兵和见义勇为人士支援一部分治疗费用。”
孙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周军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费用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你不要担心。”周军诚恳道,“你只要和我们说实话,然后配合我们治疗就行了。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真的。”
李秀芳半低着头,啜泣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低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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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芳是个老话里常说的苦命人。三岁死了娘,十二岁死了爹。和小三岁的亲弟弟相依为命二十年,好不容易拉扯着弟弟长大成人了,自己女大未婚,总被村里的闲汉流氓骚扰。结果弟弟年轻气盛,拿着一把尖刀捅死了两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流氓。然后被逮捕归案,执行死刑。
二十四岁那年,李秀芳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她也不想活了。
她在宁湖旁准备寻死的时候,被看守灌溉设施的民兵队长救了下来。老民兵也姓赵,比李秀芳大二十岁,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后来退役之后,回到宁远在乡人武部工作,平时的主要职责就是看管灌溉设施,那水泵里好几百斤铜线,确实也容易惹上贼人惦记。
老民兵是个粗人,可对李秀芳是真的好。而本来想死的李秀芳也渐渐喜欢上了老民兵。他虽然没了一条腿,但实在是个可靠的人。二十六岁那一年,李秀芳嫁给了大了大半辈子光棍的老民兵。
三十五岁那一年,李秀芳和老民兵收养了一个八岁的孤儿。老民兵笑眯眯的说,老赵家有后了。
四十一岁那年,老民兵为了阻止两个下水电鱼的混子,触电后溺水身亡。
五十三岁那一年,二十六岁的小赵结婚生子。但李秀芳并不知情。儿媳妇说李秀芳是个绝命孤星,克死了父母兄弟和丈夫,坚决不许小赵和养母再有来往。
李秀芳年纪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她还是喜欢住在老民兵和她结婚那年,在宁湖旁建好的小砖房里。她已经做不动农活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宁湖征地建起了度假村,李秀芳和老民兵的房子也在征地范围内。开发商给她开出了一百二十万的补偿金。
五十六岁那一年,儿子和儿媳妇突然又和李秀芳联系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在李秀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儿子签下了征地同意书。一百二十万打进了儿媳妇的账户。而李秀芳则被邀请到了儿子家中居住。
五十六岁那一年,老民兵留给李秀芳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五十六岁那一年,李秀芳开始吃不饱饭了。
五十六岁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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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室里一片沉默。只有几个男护士咬紧了牙齿的嘎吱嘎吱声,以及周军捏紧了拳头的声音。
“报警。”沉默了许久,周军用压抑的极低,但是极其愤怒的声音说道,“报警,去把老吴叫来……还有,联系家属。”他颤抖着手,松开了被自己攥成纸团的文件。“我去找宋院长。”
周军抬起头,眼中冒着火。
“做一套血常规检测,安排T做增强造影,确认一下心梗的程度。”他强迫着自己深呼吸了几次,然后道,“确认心梗位置之后,尽快安排溶栓治疗,其他的事情,我来办。”
他再次从鼻子里挤出一团浊气,然后对孙立恩道,“给她找点吃的,别太咸太辣,买点肉粥之类的。”他转身走向抢救室的大门,“钱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