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我已经在一个中央直属企业完成了实习,和所有刚毕业没有关系的大学生一样,被分配到这个十八线小县城的机关办公楼上班。而过去的一切都被我扫进了个人历史的故纸堆,包括大学时发生的事和接触的人。
我在这个小县城的一条叫顺河街的街道上得到了一间单位配发的宿舍,隔壁是我的同事老樊,他要我这么叫他是因为他比我大了两个月。
因为家里的关系他并没有实习,而是直接进了机关,这也让他得到了各级和我们一样的办事员们的尊敬,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有关系的人。 这是因为我所在的单位和所有中央直属国企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着所有中央直属国企一样的福利和优势,同时也有着一样的风气。
这时的我每天在单位勤勤恳恳的干着与自己的爱好和前途毫无关系的工作。没有学会和我一样的同年毕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们所热衷的喝酒打麻将,也没有学会年龄大一点的同事们趋之如骛的的请领导吃饭,给领导送礼的让个人事业进步的诀窍。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给我的蟹爪兰浇水,喂完我的两只红顶虎头,就徒步到顺河街菜市场门口的小吃店吃早餐,通常是两个包子一碗豆浆,有时候会和当地人一样,吃一碗肥肠米线。
然后徒步到达办公室,在同办公室的老曾和刘姐到达之前打扫好卫生,然后抽一支烟,坐在座位上发会儿呆,等待着上班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中午和晚上我都在充斥着各种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的食堂,吃着单位领导的乡下亲戚承包的,味道恶劣但价格便宜且数量充足的食物,晚饭后又徒步回到顺河街的宿舍,在枯黄的台灯下写着一部关于师生恋的小说。 这样的生活让我看上去无欲无求,也不会得罪什么人,但也正是我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态度让单位的很多人心生不满,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没办法理解这些人的心理状态。
人的一生如同天空漂泊的浮云,又如一望无际波澜不惊的大海,平静的时光占了绝大多数时间,而风吹云卷、惊涛骇浪的时刻也总是会出现。
事情的起因在于我同办公室的刘姐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我的同事刘姐和单位其他中年妇女一样,热衷于给新分配的未婚大学生们介绍对象。
因为在我们这个有着传统美德和历史传承的单位中的所有中年妇女的眼中,每个大学生都是潜力股。当然老樊是第一批被选中的目标,而没有任何关系和背景的我则是最后一批。 刘姐是在一个春风袭人,阳光灿烂的下午给我说这件事的。那天我们的领导去工地上陪同上级单位领导检查了。而像我和刘姐这样的专职跑腿员是没有资格在领导面前表现的,于是我们俩一起在办公室留守。
当时我正在位于窗边的办公桌前构思着小说情节,一只蜜蜂嗡嗡嗡的从窗外飞到我的键盘上,我恼火于自己的思路被打断,拿起记事本“啪”把一声它打烂在键盘上。
正戴着耳机看电影的刘姐感觉到了动静,摘下耳机,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正在清理从三维变成二维的蜜蜂尸体的我,笑着说:“小徐啊,你有点暴力倾向哦!”
我拿着卫生纸把平面版的可爱小蜜蜂扫到桌下的垃圾桶,转过头对着留着一看就知道是用家用塑料发卷卷出来的爆炸头型,穿着不用问、谁都门儿清的从城市边缘批发市场廉价地摊上买来的暗红色老式大红色上衣、和广场上跳舞阿姨同款的暗青色健美裤,以及单位配发的从劳保费用列支的小牛皮中跟皮鞋的刘姐,淡淡的说:“我这不是怕它蛰着您嘛!”
刘姐哈哈哈的笑起来,嘴里散发出中午食堂咬三口才看见肉,第四口下去就只剩皮儿的菜肉包子的味道。 “不错不错啊,小徐啊,还学会关心你刘姐了啊。”她打着哈哈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您平时对我挺照顾的。”我四平八稳的回答道,心里希望她尽快离开,我还有一小段小说情节没有想清楚。
“跟你说个事吧!”她继续聒噪道。
“您说。”我说道,心里已经烦躁起来。
“你看吧,你父母已经过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平时也挺孤单的。”她说道,看了看我的脸色。 “还好吧,我爱好不多,单位对我也挺不错的。”我平静的说。
“什么不错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十好几了,虽然男人晚一点结婚生孩子没问题,可是你的条件你自己知道的呀,不好找的呀。”她声音尖利起来,犹如在训斥她那个二十年前就参加工作至今仍然在基层单位当技术员的老公。
“那您的意思?”我试探着问道。
“这样的啊,我呢,有个远方亲戚,是物理研究院的,你知道他们刚从山区搬到城里,离我们这也不远,人家还是在地级市呢。他们科室有个女博士,有房有车,比你也就大三四岁吧,人长的那叫一个漂亮,配你是绰绰有余,现在还没男朋友,想找个老公,直接奔结婚去的。你看有时间就过去看看?”
“这样啊。”我犹豫了一下,刚想拒绝,她却接着说:“别犹豫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不等我回答,她接着又说道:“那就星期天吧,记得穿的精神点,我叫我亲戚把人带过来,毕竟她有车,咱又是个高高大大的帅哥,可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去。”
我被她这一堆唇枪舌剑打的难以招架,只好说:“听您的安排吧。”
她喜滋滋的转身回去,边走边说:“听你刘姐的没错的,我这就去打电话。”
趁这机会我赶紧收拾东西逃离了办公室,连食堂都没去,飞一样的跑回顺河街去了。
星期天的早晨,我照例多睡了两个小时。
起床洗漱完毕,在阳台上陪伴着我的蟹爪兰和虎头。我点燃一支烟,正准备思考一下小说中的情节时,刘姐的电话来了。
穿上印着跳动着的绿色小人的体恤衫,外面套上单位发专用于开大会的藏青色的正装西服,下面照例是穿了一周没洗的牛仔裤,蹬上前两天刚洗白白还没怎么干透的68元一双的回力鞋,我出门奔着河边飞奔而去。
到达位于河边的茶楼下面,我在服务台前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眼睛下面是熬夜写小说而形成的大大的眼袋,嘴唇因为长期抽烟而有些干裂,且成乌紫色,其他还好。我用手理了理头发,抬腿上楼而去。
此时为时尚早,茶楼没有什么生意。走进大厅,我一眼便看到卡座旁对着大厅门的方向而坐的刘姐。她也看到了我,举起手夸张的大喊道:“小徐小徐,这里这里。”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她尖利的叫声,我的耳朵里传来的是持续不断的“里里里里里……”
我略显尴尬的说:“听到了听到了。”走到卡座旁,挨着刘姐坐下。
对面坐着的一个是和刘姐差不多年纪的留着短发的戴玳瑁眼镜的中年妇女,穿着蓝色的小西服,胸前还别着一支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精光闪闪的胸花。
她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戴着黑色大框眼镜的年轻女人,梳着马尾辫,没有化妆,低着头拿着一杯奶茶正在小口慢饮。
“我来介绍一下吧。”刘姐先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我对刘姐的话充耳不闻,目光飘向窗口,河边的柳树发出了新枝,嫩绿嫩绿的随风飘舞。几个戴着头套,穿着运动服的中年人步履阑珊的从河堤上走过。看不到河水,而远处太阳已经挣脱了群山,正努力挣扎着向上升去。
我正遐想着中午饭应该去吃铁门坎的肥肠干饭还是老北京的杂酱面,就听到对面一个清冷陌生却又好像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刘阿姨,不用介绍了。”
我抬头一看,对面的年轻女人已经放下了奶茶,黑框眼镜后的眼眸明亮而深邃,脸上似笑非笑的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瞬间,两年前那段已经被我打入冷宫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我“蹭”的站起身来,一脚刚跨出卡座,就听对方以戏谑的语气说:“你跑一个试试?姐的手段你难道没有领教过?”
我定了定神,没有理会对面那个严肃的中年妇女和刘姐惊异的眼神,收回脚坐回卡座。
年轻女人抱着两手向后仰去,看着我笑了笑,说:“这就对了嘛,姐可是黑带五段。”
我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举起一只手抹了抹额前的刘海,好整以暇的说:“小徐同学,别来无恙啊?”
我无奈的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耸耸肩,继续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我一会,说:“我需要一个老公,所以,来相亲啊!”
我说:“你找别人吧,这次相亲不成功。”
她却说:“那不行,你是被姐征用过的,姐做事是会负责任的!”
我冷笑着说:“你都是女博士了,高级知识分子,自己想想现代社会靠武力强迫别人干别人不愿意干的事是什么行为?”
她也冷笑着说:“对别人不行,对你没有愿意与不愿意之分。”
我哑口无言,准备用沉默对付这个疯女人。
她却闭口不言了,面色沉静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啪”的一声甩到桌上。
我气极而笑,转头对瞠目结舌的刘姐说:“不好意思,刘姐,今天的相亲不成功。”又对对面和刘姐同样表情的中年妇女说:“不好意思。”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却“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吼了一声:“坐下。”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刚要迈步,却见她掏出钱包里的一张照片,“啪”的一声甩在桌上。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射在桌子中央的照片上,一个胖胖的光头小孩抱着个大苹果正对我灿烂的微笑着,那模样像极了电视里给奶粉打广告的小孩,不,比那些小孩都可爱的多。
我惊讶的看着对面的女人。
她脸上微微的红了红,随即又用明显温柔下来的语气说:“你的儿子上不了户口,所以你必须跟我结婚。”
随即她又恢复了清冷的神情,用漠然的眼光看着我说:“当然如果你实在不同意也行,我随便找个人也能把这事办了。”
我没有理她,拿起照片仔细的看了看照片上的小胖子,记忆中我小时候的照片出现在我的脑海,特么的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面的阿姨和刘姐面面相觑,刘姐小心翼翼的说:“小徐啊,要不你们聊,我们先走了?”我没有理她。对面的女人却对她说:“好吧,谢谢你们了。”
对面的中年妇女站起身对我说:“小徐啊,我们小繆很不错的,以前虽然得过病,不过现在全好了。”对面的女人又“砰”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跳了一跳,杯盖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两个中年妇女吓的一激灵,赶紧拎着包逃也式的离开了茶楼。
茶楼的服务员站在门口问:“怎么了怎么了?”她没有回头,大吼了一声:“滚。”对方赶紧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茶楼里安静下来,我拿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着问:“这是真的吗?”同时用质询的眼光看着她。
她却不耐烦的挥挥手说:“给个痛快话。”
我说:“我没有经验,我们用不用先了解一下对方?”
她却沉下脸说:“你还想了解什么?”
我想了想,笑了起来,说:“我没有带身份证和户口本。”
她看了看我,突然嘴角向上翘起,面色红润起来,小声的说:“傻瓜,今天星期天,明天早上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