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恭入得太子府,径直往凤楼而来。玉珏正在水榭小亭里百无聊赖地投喂池鱼。
“殿下!”慕容恭并未施礼,似是寻常老朋友见面。
玉珏只“嗯”了一声,仍在喂鱼。 “五年前你去了西京,纳兰召这个人,可有跟他打过交道?”玉珏仍是一贯的淡淡声音问道。
慕容恭心底惊了一下,五年前他去西京是为了查百里将军百里惊雷阵亡一事,的确遇到了纳兰召,并且交了手,还被他追杀了一路,幸得那个叫“云昭”的女子所救。这件事慕容恭是没有向玉珏提起过的,现在是大婚前夕,太子来问这个,难道是牵涉到未来太子妃了?
慕容恭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地道:“纳兰召此人非常狡诈,我当年在玉京探查百里将军离奇阵亡之事时,遇到过他,并跟他交了手,还被他追杀了一路,幸被一个小女侠所救才得以脱身。”当年未提云昭,此时提云昭,恐会引起没有必要的猜测,慕容恭到底是隐瞒了这个信息。
玉珏闻言终于回过身来看着慕容恭道:“小女侠?年纪很轻?可知道名姓?”
“面向稚嫩,估计十三四岁的模样,行事说话却是一副老成在在的样子,出手果决不拖泥带水,救了我却不曾搭理我就走了!”慕容恭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其实这一幕这几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底,他也想过这个小女子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云昭,只是他心底里希望不是,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去求证。 “云昭,果然和纳兰召相识!”玉珏抬头看着天际道。
“殿下的意思是,那位小女侠就是云七小姐?”慕容恭语气里略为惊讶,却敛去了心底那片涟漪。果然如此。
“雷影传来消息,纳兰召出现在玉国,并且如今与云昭在一起。”玉珏答非所问地道。
“殿下以为,纳兰召会借机生事?”慕容恭皱起了眉头,纳兰召这货,来玉国必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这么简单,而且眼下是太子大婚在即。
“想办法查一下纳兰召来玉国的动机。”玉珏不喜欢不在掌控内的人和事,纳兰召这货不是善茬。 “好!”慕容恭应声道。
这时慕枫快步走了进来,恭敬地道:“爷,高公公在竹园外求见,道是陛下要召见您。”
玉珏沉吟了片刻,吩咐道:“给本王更衣!”
半个时辰后,玉珏到了皇宫的御花园里。皇帝没有在御书房召见他,而是在御花园的小亭里,而且命人摆了一副棋子。
“拜见父皇!”玉珏坐在轮椅上,抱拳弯腰行礼。 天启帝已过中年,头发与胡子都已花白,宽额淡眉,龙颜凤资,久居高位之人总带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威压。帝看见玉珏到来,伸手招呼道:“珏儿,来!陪父皇下一盘棋!”
两名太监将玉珏连同轮椅抬上小亭,坐在玉皇的对面。
“父皇今日怎想到召儿臣来下棋了?”玉珏捏起一只白子在手里把玩着道,“父皇先请!”
“哈哈哈哈!我们父子俩也好久没一起下过棋了,今天就陪父皇消遣一下!”天启帝朗声笑道。
“儿臣乐意之至!”玉珏恭谨地道,天家父子终究难以像平民百姓的父子那样随意。 天启帝在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道:“来,该你了!太子可不要让着父皇,让父皇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父皇说笑了,父皇棋艺精湛,岂需儿臣相让!”玉珏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
“你呀,你呀!就是会说话!”天启帝捋着胡子面带微笑,话锋一转又严肃地道,“说个正事,十日后便是你与云七小姐大婚的吉日了,此事不可等闲视之。云城向来不与他国联姻,这次是首次与我玉国联姻,且云城城主也是十分重视,派出了水军护送且整整装满了十船的嫁妆,如此盛情,我玉国岂可辜负?明日船队即可靠港了,云七小姐也会到达玉京。婚礼的具体事宜,你母后辛辛苦苦忙前忙后亲自为你操办,为的是云城将来可作你有力的臂助,待得七小姐入你太子府,万不可让人家受委屈了!你可知晓?”
玉珏立马退一步远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惶恐!儿臣深知得父皇与母后厚爱,我玉国与云城联姻,乃儿臣之幸,儿臣定不会做有辱我玉国大国之风的事!”
“如此甚好!”天启帝满意地笑道,“来,别这么拘束,继续下棋继续下棋!”
“是,父皇!”玉珏恭谨地道。
天家父子正在棋盘上酣畅淋漓地杀伐,此时一名太监脚步匆匆地来到御花园,正是皇后宫中的差使,道是皇后来请太子爷。
天启帝看了看天色,已是日暮时分,红霞满天,便对玉珏道:“你且去吧,看来今日你我父子二人一时半刻是难分胜负了,皇后找你,定是大婚事宜,莫让她等久了!”
“是,父皇!儿臣告退!”玉珏朝天启帝深施一礼便随正阳宫的小太监走了。
天启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回忆里。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的爱妃,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十月怀胎,是多么令人欣喜和期待,然而那个女子却被难产夺去了生命,她拼尽了所有力气为他剩下的孩子,竟然是个女娃娃!曾经万国寺的大师说过她腹中乃天命所归,当时的皇帝因这句话才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为了那把龙椅,他的孩子被送走了,这个孩子来了。
太子如今的地位一如他当年,众臣都在上书罢黜他,然而即便他这个皇帝也不想在他百年之后让他坐到龙椅上,他却不能罢了他。只因当年,是这个孩子的到来,还有那一场谎话保了他的太子地位。那一场换子风波注定是要被带到坟墓里的,见不得光。他就是“天命所归”!他不能让天下人质疑。如今,这孩子却也要借这场婚事来保住他的太子地位了。
“哟,这不是太子皇兄吗?”小太监正领着玉珏穿过御花园的湖边小径,迎面走来一位着蓝色蟒袍的男子,语气轻佻地道。
小太监则赶紧对着来人行礼道:“拜见齐王殿下!”
身后推着玉珏的慕枫,也拱手行礼道:“拜见齐王殿下!”
玉珏只朝他颔了颔首,语气不带情绪:“二皇弟!”
“太子皇兄这是要去正阳宫吗?”齐王的语气夸张。
“正是。”玉珏语气淡淡。
“难得见太子皇兄进宫来,想来定是有关大婚事宜被母后召进宫来吧!臣弟听说云城送亲的船队明日便可靠港了,云城七小姐长得美若天仙,性格温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令人一眼沉沦。十日后便是皇兄大婚的吉日,臣弟先恭喜皇兄了,皇兄能娶得云城七小姐,当真是有福气,真是令臣弟羡慕不已啊!”齐王的语气阴阳怪气,特别咬重了“福气”二字。对于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来说,新娘长得再漂亮都无济于事,他又吃不到。所以,齐王这是讽刺他玉珏有“艳福”却消受不了!
玉珏看着齐王,双唇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微笑道:“多谢二皇弟!为兄还要去见母后,先走了!”玉珏向来话少,也懒得跟齐王绕场面话。
“太子皇兄慢走!恭送太子皇兄!”齐王偏过身子让了道,拢着袖子微一躬身。
玉珏不再理会他。
正阳宫就在御花园边上,穿过湖畔便到了。小太监领着玉珏入得正阳宫,皇后已经在大殿中站了许久,似乎在看着窗外的物事,正在愣神中。这是一抹高挑而挺拔的背影,却过于瘦削,三分桀骜,三分清冷,三分孤独,还有一分道不明。
玉珏仍坐在轮椅上,抱拳深施了一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转过身来,脸上有些勉强地扬起一抹笑容,眼角却漾了点点泪花,语气里充满怜爱,温言道:“珏儿来了!”
玉珏有些心疼,低声道:“母后又想起不开心的往事了吗?”
“没有!母后只是太高兴了,你马上就要大婚了,母后盼了这么多年,一时心情难抑!倒在你面前失态了!”皇后蹲下身子来双手握着玉珏的手道。
“母后唤儿臣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跟儿臣交待?”玉珏反手握住皇后的手。这么多年来,外人怎么对待他们母子,皇后所受的那些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不明白,母后明明是堂堂玉国大将,也不见得她把权势看得多重,既然皇帝不爱她,她也不爱皇帝,当初为何要入这深宫来过这凄苦一生。
皇后站了起来,仍看着玉珏道:“珏儿,母后是有几句话要叮嘱于你。明日送亲的船队便要靠港了,还有十日才是你和云七小姐的大婚吉日。我已跟陛下请旨,让云七小姐入住将军府,如今将军府上只有女眷,较为方便些。待到吉日,七小姐便从将军府出门。大婚诸事宜母后都会为你打点好,只是有一事母后恳求于你,你务必答应母后!”
“母后但说无妨,只要是儿臣能办到的,必不会推脱!”玉珏沉声说道。
皇后叹了口气道:“母后知你表面性子淡漠,什么都不在乎,内心里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你不喜的人事物,没有人能强迫你去喜欢。只是这云七小姐,她是云城城主夫妇的掌上明珠,你父皇也是极为看重的。哪怕只是为了顾全大局,你也切莫怠慢于人家!”
“呵!”玉珏闻言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皇后疑惑地道。
“方才,父皇也叮嘱了儿臣。看来父皇母后对这位云七小姐都是极为看重的!她堂堂云城嫡小姐,能下嫁于儿臣这个残废之人,已是儿臣高攀了,儿臣岂敢怠慢于她?再说,云七小姐的能耐未必是儿臣能欺负了去的。”玉珏自嘲地道。此时玉珏的心里是有些不平衡的。儿媳妇儿还没过门呢,这皇帝皇后都先向着个外人。他倒是想欺负欺负看看的,只是这云七明显不是什么善茬,可以任人欺负的。君无邪一路上三次截杀都失手了,连人家个武功身手都没试出来。
“珏儿,你的腿母后寻遍天下名医都会为你治好,你不可如此轻贱自己!”皇后看着玉珏痛心地道。玉珏的腿,这母子二人是清楚的,不是不可治,神医就在秘密地替他调理着。
“只是,这京中波谲云诡,暗潮汹涌,宗亲和各大氏族大家都在盯着你,我不求你日后坐上那把椅子,只愿你此生平安快乐而已。”皇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道。她同时也在暗示着玉珏,哪怕他现在是太子的身份,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也不要去肖想那把椅子,不然只会引来杀身之祸。自古至今,这帝王之家,就没有亲情可言。
“母后!”玉珏高声喊了一声皇后,“您既不希望儿子坐上那把椅子,为何不请父皇罢黜了儿臣,毕竟是个废人,本就不适合坐上那把椅子。父皇母后如今又给儿臣安排了云城的婚事,将来岂不是更骑虎难下了?”玉珏第一次对皇后这么激动地说话,胸腔一起一伏地震动着。皇后一时间也愣住了。
如今他们母子一人贵为皇后,一人贵为储君,还过得如此战战兢兢,如果哪天他不是太子她不是皇后,这玉京还有他们母子的立足之地吗?还有百里家,他的母后牺牲一个女人半生的幸福想要守护的家,只剩一根独苗支撑的岌岌可危的将军府,将来又由谁来守护?
母子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就这么对视着。皇后终是无可奈何地转过了身去,十九年前那个秘密,所有知情的人都只能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没有人敢泄露半句。她也不敢。这个皇位由始至终就不打算给他,也不会属于他,因为他不过是皇帝当年夺位的一枚棋子,就连这场大婚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皇帝只想接回自己的女儿而已!她可怜的孩子,很快便将成为一枚弃子。
当皇后再次转过身来时,已擦去了满脸的泪水。玉珏此刻有些于心不忍,他清楚皇帝的爱不过是帝王家的虚情假意,而母后对他,虽刻意远离,却在默默保护着他。如今她的心情,他应该理解。然生在帝王家,从来身不由己。
玉珏终究是软下心来,温声道:“母后不必过于担忧,儿臣心中有数,定会处理好与七小姐的关系。母后切勿过于操劳,您最近又消瘦了许多,需保重身体!儿臣还需要母后,百里家更需要母后!”
皇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母后是不能倒下的!母后还要看你再站起来,还想抱孙子,还要护着百里家。母后不会有事,就是操劳了些,休息休息便好了!你无需挂心!”
此时窗外传来隆隆雷声,六月的天气,十分多变。
“眼看似要下雨了,母后,儿臣便先出宫去了!母后好生休息!”玉珏向皇后再深施一礼道。
“也好,路上小心些!”皇后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