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大章,今明后一起)
...
火曜历525年回雪30日,这是一个对多古兰德王国而言非常特殊的日子。 这天是月桂花女王的生日,全境公民都会为女王26岁诞辰献上祝福。
与此同时,今天也将是「太阳陨落之日」。
今年,月桂花女王索兰黛尔已将太阳王之真面目公诸于世,并获得了全境公民的簇拥。
除了让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暴行暴露在阳光下,她还决定做一件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于今日推倒王城中心广场那座由古王所建、在多古兰德王国屹立了整整525年的太阳王神像。
太阳王在无火纪元就已身死陨落,然而跨越了2188年的神陨历,穿过525年的火曜历,在这整整2713年间,他仍以信仰形式活在世人心中,化作无影无形的枷锁。 如今沧海桑田,信仰已灭,太阳王神像倒下之时,他的所有影响以及对生灵造成的灾难,将永远终结于此。
...
清晨时分,黎明的霞光自东方天幕升起,群峰之后的山巅笼罩着朦胧辉光,日暮漫漫浸染深蓝的苍穹,金色晨曦洒遍世间。
暖水湖畔的栖身公馆,灿烂的阳光为冬日带来了一丝暖意,索兰黛尔正在试衣镜前整理仪容,为接下来的仪式做准备。
洛娜站在身后帮索兰黛尔托着长发,虽然两人现在都长大了,不是再是当年的小女孩,但那种亲密依偎的模样和童 年时别无二致。
索兰黛尔穿着洁白如雪的内衬,外面披着裁缝为她量身定制的女王袍服,衣服上并无奢华的珠宝装饰,只有贴合曲线的版型设计凸显着与众不同。
她整理完衣服,在洛娜的帮助下盘好长发,插上发饰,这才转过身搭着洛娜的胳膊问道:「娜娜,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洛娜摇了摇头:「这是属于你的时刻,而且我也很久没出王宫了,不习惯那种全是人的场面。」
自从迪妮莎死后,洛娜的性格发生了剧变,再也不爱玩闹不爱笑,平时如果没有公务,她能待在家里几个月不出门,经常是什么也不做,就一个人从天明坐到天黑,对着迪妮莎的遗物发呆。 洛娜这些年的变化,索兰黛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去为友人疗伤,她只能拥搂住洛娜,柔声说:「我答应你,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就放下公务带你出去旅行。半年,一年...我们去环游世界!」
洛娜轻轻点头,也搂向了索兰黛尔:「去吧,早点回来。」
片刻温存后,索兰黛尔离开公馆,迎着冬日凄冷的寒风,走向了最后的战场。
当她在御前侍卫的陪同下来到中心广场时,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王城本地以及来自行省各方的多古兰德公民挤满大街小巷,每个人都手捧着白金色的月桂花,目光赤诚,遥望着花朵一般的女王。 ….索兰黛尔站在广场中央,前
方是民众组成的茫茫人海,背后就是那尊曾被世人敬仰的太阳王神像。
神像有足足七十米之高,索兰黛尔在它脚下显得就像一只蝼蚁,然而当初升的朝阳洒落,披着金色光芒的她却比神像更加熠熠闪耀。
索兰黛尔的视线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凝望着子民们那一张张脸:「曾几何时,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崇敬太阳王,坚信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是众神之长所赐予,而我们应当回以最虔诚的信仰。」
「直到我接触魂龛,了解到真实的历史,我才真正发现太阳王皮表下的丑陋面目。」
「太阳王对原本平等的人们伸出残暴之手,借由他人对自己的信仰打造难以撼
动的铁律,制造了名为「奴隶」的存在。」
「太阳王让奴隶戴上枷锁,折磨他们,虐待他们,从他们的痛苦与惨叫中汲取力量,化作拥抱畏惧的怪物。」
「这样的阴影笼罩了世间数千年,以至于古王立国以后都始终存在。」
「很多人曾经别无选择,因为自己太过弱小,只能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甚至一度麻木,觉得太阳王所言既是真理,这就是自己该有的生活。」
「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不是这样!贵族也好,奴隶也罢,没有谁应该活在他人的阴影下,更没有谁生来就该被戴上枷锁!」
「所谓信仰!只是历代国王手中的工具,用你们思想上的自由,去换取统治上的稳定!」
「曾有许
多人不理解我的做法,质问我为什么敢挑战太阳王的权威?作为凡人,我有什么资格去对抗神明?」
「我告诉他们,凡人又如何?所谓神明,不过是更加强大的凡人,凭借着力量高高在上,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自以为是某种更加高等的存在。」
「神明要求世人敬畏他,可他从未敬畏世人,从未敬畏那些和他一样的生命。一个连生命都不懂得去敬畏的人,甚至连凡人也不如。」
「我的同胞们,记住,永永远远不要忘记——若你跪倒在地仰望神明,他在平视前方时,就会看不到你。」
索兰黛尔的眼瞳倒映着万千子民,声音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炙热力量:「太阳王的枷锁在此刻彻底终结,现在——」
「你们自由了!」
「轰——」索兰黛尔话音落下的刹那,随着火药的轰鸣声,太阳王神像底部完成了定向爆破。
这尊风风雨雨间屹立了525年的巨大雕像、以及那自无火纪元以来延续了2713年的疯狂枷锁,终于迎来了终点。
在世人的瞩目下,太阳王神像轰鸣倾倒,它每倒下一寸,逆光投在地面上的阴影就消逝一分。
「轰隆隆——」当这个庞然大物彻底倒塌的一刻,原本被其所遮蔽的太阳终于再度出现,璀璨的阳光洒遍广场,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刹那间,现场的气氛陷入沸腾,人群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大家挥舞
着手中的月桂花束,高呼索兰黛尔之名,给予她最热烈的赞美与祝福,庆祝这一场伟大瞬间。
这是索兰黛尔无数次梦到的场景,不知多少个孤寂的夜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迷失于当下,茫然于未来。
从踏上对抗神明这条路的一刻起,她就注定是孤独的。
因为这条路没有人走过,脚下没有前人的足印,远处也没有指引方向的火焰。
她自己就是唯一的光,替所有追随在身后的人照亮前路。
现在,结束了...
从12岁那年埋下种子,到26岁完成梦想,整整14年,超过半生的努力终于迎来了终点。
此时,索兰黛尔很想和民众们一起欢呼,想与他们共同起舞欢唱,然而包袱卸下的这一瞬间,等待她的不是想象中的欣然与喜悦,而是一股很突然的悲怆。
她不自觉向后退去,腿一软坐倒在地,她试图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意,因为女王必须时刻保持威严,是不能哭的。
但越是忍,那种悲怆感就越浓,压制哭声的噎气感让她几近窒息,不住咳呛起来,泪水与泣声同时涌出。
时隔5年,索兰黛尔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再也不会哭了,却还是流下了眼泪。
「我做到了...」她紧握手腕上那块陪伴了自己14年的破布条,犹如紧紧抓着逝去的故人。
她抬起头仰望澄澈的蓝
天,视线仿佛穿透了天幕与时间,遥望着当年那个抱着一只小狗、只
与她相处了一朝一夕的小女孩,止不住地呜咽:「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王陛下的哭泣让随行的御前侍卫们都有些紧张,他们围绕在一起,用身体阻挡民众的视线,不让陛下的眼泪被人看到。
一名御前侍卫递上备用手帕,关切地说:「陛下,擦擦眼泪吧,我们该回去了。」
索兰黛尔接过手帕擦去眼泪,在侍卫的搀扶下站起身,骑上了自己的白马。
她在马背上回首凝望欢呼的人群,视线在那一张张阳光灿烂的小脸上扫过,停留片刻后望向远方,仿佛在注视着更加广袤的国境。
吞噬人命的危险矿洞被封存,许久无人造访的山脉褪去往常的矿灰污浊,盛开出了一朵朵美丽的鲜花,蜜蜂在花间穿梭,蜂翼间的鸣响演奏着生命的乐章
烈日当空的农场里再也没有农奴泣血劳作的身影,曾经那一滴滴在鞭笞下流出的汗水于风中蒸发,凝集,化作孕育生机的雨露,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
无数孩子嬉嬉闹闹,他们中的许多人本无法出生,或是生来就要烙上无可摆脱的印记,现在却三五成群追随着传播知识的老师,自由自在地在校园里奔跑。
那年蹒跚上位,群魔并起,国事纷乱如麻。
如今母仪天下,山河锦绣,时间洗尽风霜。
….索兰黛尔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轻引缰绳转过身,背对万众迈向了回家的道路。
结束
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太阳所照,国泰民安。
这个国家,不需要月桂花女王了。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动荡和纷争,人们的身体不会受到压迫与剥削,思想不再被枷锁禁锢,女王的梦想也在此刻结束了。
「荣归太阳」的声音与在穹顶之上的神明阴影一同消散,再也不会出现,世人终于能抬起头直面太阳,真正的太阳。
没有人,能再凌驾于生命与尊严。
每个人都将幸福、自由、在一个没有至高神明的世界生活下去。
她这么坚信着。
直到...
...
...
...
「荣归吾主!!!」
不知从何而来的呼喊响起,就像惊醒梦境的噪音。
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回溯到遥远的回去,回到了曾经黑暗无光的岁月,也一同带回了那笼罩高天的阴影。
索兰黛尔呆滞着,茫然着,焦虑、不安、狂躁、虚无......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涌上心头,最细微的人声似乎都变得无比刺耳,身体毫无征兆一阵寒栗,哪怕现在艳阳高照,都感觉光芒在一点一点消失,整个世界变成了黑色。
她扭动僵硬的脖子,艰难回首,看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黑色的旗帜在远方道路尽头迎风而来,那是一支治安巡逻部队,成员皆着黑衫,表面明明与人类别无二致,目光与神情中却毫无人类应有的情感,尽是冷峻与死一般的寒意。
每个人都知道,这些身着黑衫者都不是人类
,他们是仿生人,是摄政王大人所缔造的伟大存在,赫赫有名的告死鸟。
告死鸟途经广场之际,人群陷入了狂热的躁动,他们刚刚才站起来,现在又争先恐后跪倒在地,不断向告死鸟俯首叩拜,宛如面对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
俯首的人群面前,告死鸟只是默默走着,他们的声捕装置接收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只要没有监听到不法或禁忌内容,应急程
序就不会启用,也不会在意这些惶惶世人。
黑色旗帜悬插在这些诡邃存在的背后,于空中迎风飘扬,象征着死神不可撼动的力量与尊严,也掀起了人们心中长存的敬畏。
跪倒的人群有的高呼「荣归吾主」,竭尽所能展露着自己的虔诚。
也有的俯首于地喃喃祈福,希望自己的祷告能透过这些告死鸟被死神所听见。
偶而有几个天真的孩童蹦蹦跳跳,好奇地看着那些告死鸟,却很快被父母按倒在地要求跪下,同时传来斥责不敬的骂声。
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指着告死鸟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他们是谁?」
这位母亲目光虔诚地望着前方,仿佛是在注视某种更加高等的存在:「孩子,他们是告死鸟,是摄政王大人的使徒。」
….小女孩今年才三四岁,还没到读书的年纪,生活常识也没有积累太多,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妈妈,摄政王大人又是谁?」
母亲爱怜地抚摸着小女孩的
脑袋,语气充满崇敬,循循善诱地说:「摄政王大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
「他以伟力孕育生命,赐予我们吃不完的牛奶与面包,庇护世人远离饥饿。」
「他带来了消灭一切疾病的药物,治愈无数濒临死亡的患者,保佑我们不受病魔袭扰。
「他建立起无数宏伟的高楼,让世间再没有无家可归之人,每个人都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点亮光明,镇压黑暗,抹除了一切让人不快乐的东西,我们因他而幸福!多古兰德也因他而辉煌!」
小女孩的嘴巴张得圆圆的,脸上满是憧憬:「摄政王大人这么厉害呀!」
母亲被女儿的神情逗笑了,贴着她的小脸徐徐说道:「摄政王大人的足迹踏遍了整个王国,从南疆到雪原,从碎月之海到大漠边境,他闪耀在多古兰德的每个角落,无数渎神者试图将他打败,最后都烧尽于星火。」
「宝宝,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妈妈带你认字?我们祖上本来是奴隶,没有资格读书,都是因为摄政王大人帮助女王陛下施行新政,妈妈才得以去学习深造,去接触那些曾经无法触碰的知识。」
「摄政王大人让妈妈有了灵魂,有了思想,也让妈妈有机会遇到爸爸,最后才有了你!如果没有摄政王大人,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母亲说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紧紧抱着女儿,泪眸中尽是涕零与感激:「我
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吾主所赐!」
「太阳王只是一个伪神,而吾主是凡世的光!是救赎!是真理!世人皆因吾主的庇护而生,我们也都愿为吾主而亡!」
小女孩眼中倒映着天边朝阳,仿佛与母亲一样散发着虔诚的光:「妈妈,那我应该为摄政王大人,为吾主做些什么?」
母亲保持着跪姿,将小女孩高举头顶面对告死鸟,狂热的泪水当空挥洒,声音仿佛要响彻人间:「敬他为神明!!!」
「伪神已死!荣归吾主!伪神已死!!!荣归吾主!!!」人群的高呼声愈发汹涌,大家对着告死鸟不断起拜叩首,希望自己的声音能通过这些使徒传入死神耳中。
小女孩也迫不及待跳出怀抱,学着妈妈的模样,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奶声奶气喊着「荣归吾主」。
...
索兰黛尔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人群此起彼伏,呼喊声回荡在王城生生不息,明明是一幅无比热闹活跃的画面,却如同刀子般割在心口,庞大的无助感将她彻底包围。
她的眼瞳颤动着,视线越过人群,看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混乱,数千年的岁月之
景交织变幻,让她分不清这里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
….九神归位的众神议院,雄伟罗列的高大石柱气势傲然,构建着世间最为庞大的宫殿,古老的贵族们仰起头颅,凝望至高无上的太阳,感激他的恩赐与馈赠。
多古兰德的至高殿堂,影子般的摄政王独坐于幕后,将钢琴弹奏得高昂激荡,手握重权的大臣们聆听琴声,揣测上意奋力迎合,冀望他的欣赏与垂怜。
暗无天日的屠宰之地,血腥肆意蔓延,奴隶们的尸体堆积如山,发黑的血水因为长时间暴露而干涸粘稠,残破的肢体扭曲缠绕在一起,仿佛生前在祈求,死后也在祈求,神明在高天之上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
硝烟弥漫的喧嚣战场,装甲残骸延绵不绝,天空被爆炸产生的硝烟笼上无尽阴霾,钢铁巨鸟翱翔而过,炙热天火仿佛流星般坠落在地,掀起吞噬生命的洪流,恶魔在燃烧的火焰中尽情微笑着。
众神之长的古老神都,愚昧无知的人们对着太阳王顶礼膜拜,他们放弃了自我人格,没有自主思想,只将其视作最为高等的存在,坚信神明所言即是真理,每次拜礼就是一声「荣归太阳」。
摄政之王的御下王城,无忧无虑的人们对着薄暮死神跪地呐喊,他们纵使丰衣足食,民智已开,却依旧对神明心怀敬畏,因为人们生命中的一切皆为神明所赐,每次叩首都是一句「荣归吾主」。
刺眼的阳光在苍穹缠绕弥漫,从天涯出现,到海角消失,仿佛形成了一条离开凡世的道路。
太阳王神像倒下的地方,死神之鸟展翅翱翔。
无数消融在岁月中的声音蓦然再现,如洪流般交汇在一起,于索兰黛尔
耳边回响:
「天使与恶魔相爱,往往都是以不幸告终。恶魔有属于恶魔的故事。」
「记住,索兰黛尔,只要听我的,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敬我为神明!」
「遇见我,是你的不幸。」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变啊。」
...
在索兰黛尔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世界仿佛失去了原本颜色,变得一片灰暗,万事万物都像魔爪般扭曲起来,在她心上抓出一道道血淋淋的疤痕。
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溢出眼眶,流满面颊,顺着下巴落在衣襟,她闭上眼,双肩随着啜泣不停颤动,睫毛也被眼泪打湿粘在一起,无力垂着。
梦想中的世界明明就在前方,如此绚烂,却又如此陌生,庞大的茫然感宛如扭曲的触须,肆无忌惮刺入体内,入心入肺地缠绕,让她窒息,麻木。
命运的圆轮首尾交汇,似乎从始至终就没有终点。
旧神已死,新神又立...
就像一个永无止尽的轮回。
...
御前侍卫们刚才看到告死鸟,也都在朝那个方向单膝下跪以示敬畏,没有注意到女王陛下的眼泪。
直到马蹄声徐徐响起,他们才回首看向索兰黛尔。
月桂花女王的脸上尽是泪痕,她遥遥望着远处的告死鸟,目光中不知何时再度充满起坚决,一如先前的半生14年。
没有关系...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一切,不过从头再来而已。
眼看索兰黛尔扬起
长鞭,御前侍卫纷纷怔住,再追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冲她的背影喊道:「陛下,您要去哪?」
太阳在高天之上普照着,索兰黛尔迎着阳光,向着未知的道路策马奔腾,冬日的寒风在周围呼啸,留下了她不可撼动的声音:
「我们
走错路了。」
.
墨香双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