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游历天下,从未见有任何一地的治安衙门如奉阳这般车水马龙。通常情况下,寻常百姓没有不怕打官司的,能不沾惹这帮黑狗子,便尽量躲的远远的。但在奉阳,老百姓和治安官们的关系却融洽的就像在演戏。
张家丢了条狗子,去了孙屠户家里丢的只剩下半条腿;李家短了条棉被,结果是被自家女儿裁成了棉裤穿在长工小朱身上;吴寡妇半夜如厕没带纸幸亏有大侠出手相助,结果发现是隔壁老王,于是老王婆子跑来跟吴寡妇大打出手。
这样的戏码天天在上演。 曹大头现在管的事儿多了,连带着衙门上下天天从早忙到晚,掌灯时分还有人前来办事。不愧是百万人口的大城,每一天都有不计其数的鸡毛蒜皮。
掌灯时分,衙门口的小街上还挺热闹,卖馄饨的老米刚把摊子支起来没多久,客人还没上来,黑石碳的炉子不温不火,在家里煨好的老鸡骨汤在大锅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青衫落拓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拉了把椅子自给自足坐下,“来碗馄饨,不要葱花和香菜,少盐不要辣。”
老米应了一声好嘞,不慌不忙按部就班把馄饨下锅,掐算着时间忙里偷闲用破边的陶碗喝一口最便宜的白鹿正宗,闲来无事与中年人扯闲话:“客人,您是要进里边办事的吧。”
“何以见得呢?” “您都连续三晚上过来了,每次一碗馄饨坐到不早,我瞅着您不像饿肚子的人。”
“我就是来看看。”男子正是游学八方寻找天下大治之道,六载不还家的素还真。
“您要是想办事,就直接往里进,这里头的差爷们很好说话。”老米提醒道:“办事不拖不等干脆得很。”
“我的事普通治安官办不了。”
“就是得见大人呗,没事,也好见的很。”老米热情的给他指路:“不是很重要的事,丢了什么东西或者受了本地混混儿的闲气之类的,就去找小曹大人,重要一些的财产纠纷,人命官司就去找小许大人,如果发现有涉及义军和邪教恶行的大案子,曹大人一定会亲自受理。” “多谢老丈指教。”素还真拱拱手,神秘兮兮问道:“见大人需要多少门包?”
“我们这没那个规矩。”老米忽然面色微沉,郑重道:“别怪我没提醒您,在这个衙门口办事,千万别弄那些歪的斜的,没有用还会适得其反,差爷们不缺老百姓那仨瓜俩枣。”
素还真略感惊讶,早就听说曹洪为官清廉正直,却没想到连手下人都这般循规蹈矩。
馄饨煮好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素还真趁着热乎吃了几口,又问:“老丈您今年高寿啊?”
“不大,才六十八。” “哦,那也不小啦,这个年纪该是在家含饴弄孙了吧。”素还真道:“大冷天还出来谋生,不容易啊。”
“还弄孙,重孙子都快成亲喽。”老米道:“老汉十六岁婚配,儿子孙子也都差不多,原本想着这一辈子呀就活个儿孙满堂,前些年苦啊,就怕早早死掉绝了后,除了传宗接代啥念想都不敢有。”
素还真听得津津有味。
老米头说的兴起:“这两年出了个十八行,买卖做的泼天大,用人多给饷足,大家荷包都鼓起来了,市面繁荣,地面上的混混儿都少了很多,衙门里的差爷都被他们喂饱了,没人祸害百姓,咱们的日子自然就好起来啦,肚子里有点油水,衣兜里有几个镚子儿,看着儿孙们到了年纪就能娶上媳妇,死了能给后人留点余财,才觉得不枉在人间走一回,凡人的日子就这么大奔头,让客人您见笑啦。”
素还真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反而内心中多了许多惊讶和好奇。他八方游学深知民间疾苦,似老米这样的念想就算是在富甲天下的长安城里,也有相当多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十八行,不但控制了北军,还控制了北地民心。
这个凡夫俗子除了不能觉醒外,全身处处是奇迹,了解的越多就反而越觉得看不清楚。
“老丈,您知道治安衙门里有位治安官叫张潇的吗?”
“潇哥儿嘛,怎么能不熟呢。”老米头道:“他弟弟没走的时候,最喜欢光顾我的生意了,十八行没给差爷们立规矩的时候,就属这哥俩最有规矩了,大好人呀。”
“老米头,又跟客人吹上了?”一个惫懒的声音入耳,张潇袖手溜达到摊子前,“老样子,浓汤浓酱,多葱花多辣椒,大把的香菜多多益善。”随手丢了一枚金币过去,“完事以后走远些,我跟这位先生单独谈谈。”
老米接在手里,笑的格外真诚:“潇哥儿放心,咱把耳朵关了把炉子搬那边煮去。”
张潇一屁股坐到素还真面前,笑道:“素先生是吧,久仰先生之名,常心神往之,今日得见尊范,果然不同俗流。”微微拱手:“前些时我三弟衙门挖地窖,不小心捉了个会钻地听声的小怪物,有人跟我说那小东西叫地听,是高人豢养专门用作侦听消息的灵物,我才晓得被人暗中关注许久了。”
素还真看着眼前身着底层小吏制服的青年男子,面对那双深邃平静如夜的眸子,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压下心头对这身皮代表的市井气息的嫌弃,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张大龙头到了。”
“请称我官衔。”张潇说道:“城中其他人都这么叫我。”
素还真点点头,道:“张治安官潜龙在渊,始终躲在层层迷雾后面,连这身边生活的人都不知道你是何等人物。”
“素先生何尝不是神龙摆尾难窥全貌,一盘棋下了这么久,今天总算见到了坐在对面的人。”张潇笑道:“先生的招法精妙,每一招都不好接呀。”
“终究还是棋差一招满盘皆空。”素还真道:“否则又何必登门献丑。”
“纹枰小天地,输赢大丈夫。”张潇道:“先生的格局远在北地之外,广阔天地之中,北地在我是安身立命之地,在您却不过是天下一角,在这个角落里您输了一招,在整个东大陆我不过是个坐井观天的小人物,甚至还不够资格与您对弈。”
素还真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潜龙在渊呀。”又道:“不管是坐井观天,还是渊龙窥天,擅观天者无俗物,这奉阳城如果是井,也是一口被你整治的井井有条的井,就冲这一点,我这局输得不冤。”
张潇道:“我以为现在说输赢还言之过早吧。”
素还真道:“其实胜负已分,我先丢了张浚,又弃子神佑番丢了桑国人心,已经把这盘棋走死了。”
张潇呵呵一笑:“先生这么坦诚,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吗?”
素还真坦然道:“北地之局,从秦楚河死的一刻,我最后一子已经落定,再无余力翻盘,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没有动用北军的力量就灭了神佑番,原本我的计划是北军一动,神佑番必定覆灭,楚王会立即派兵抄了首阳山,白璋平联手白氏三老逼退白玉京,北地大局可定,到时候我再拿回张浚,一切按部就班。”
“我当时考虑的是北军出动对奉阳的社会治安会造成极大动荡,出动军队是用来弹压府军预防万一的。”
“你让温仙州率军入城的动作让我误判了局势。”素还真道:“我知道城中有密道联通城外,以为你把宝押在了北军身上,当晚白璋平已经回到四明山,就等着伏寒山发回讯号便发动。”
“难怪伏寒山一直不肯现身,原来就是去探听风声的。”
“你当场擒下御天龙舞空,震慑住了风魔九郎,十八行以碾压的方式灭了神佑番,之后又把风魔九郎打发到黑龙城给我添乱,完全打乱了我的部署,我不得不承认行棋至此北地局面已很难挽回。”
素还真继续说道:“不过那时候我还认为事情仍有转机,这个转机就在你这个凡夫俗子身上,尽管你一招擒下御天龙舞空震惊了天下,但那毕竟是法器之功,只要找到克制法器的办法,除掉你这个龙头,我就有把握利用白家擒下十八行这条大龙,到那时,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我们的计划做嫁衣。”
“你们的计划?”张潇嘿的一笑道:“不就是灭了北国和桑国,帮着三巨头各取所需?”
素还真摇头道:“那只是第一步,我们的第二步是要在北地验证我们的构想,没有白家,没有,没有王权阶层的北地,只有三千万北国百姓和一千万桑国人民。”
“所以你们选择了黑龙城和张浚来最后执行你们的构想,而我就是那个眼中钉肉中刺?”
素还真轻轻一叹,道:“你何止是肉中的刺,我之前一直以为许笑杰和白宗元是北地最可怕的敌人,直到他们离开,你和十八行浮出水面,我才知道北地江湖下还藏了你这条渊龙。”
张潇稍微沉吟片刻,问道:“按照你的说法,现在把张浚带回去还有价值吗?”
素还真道:“张浚的母亲叫林道安,难产而死,他的姨母叫林道静。”
“凌云五子的第五子?”张潇恍然道:“原来林家还有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而且和黑龙城张氏之间还是姻亲。”
素还真道:“张氏在张浚身上投入很多资源,尽管没能拿下北地,但只是黑龙城一地其实也可以作为一个特别的区域来实现我们的构想。”
“你放任张浚被温仙州带回治安衙门,其实是一步险棋。”张潇道:“当时如果我误以为布局者就是张浚,得意之下贸然动用北军来消灭神佑番,你的这步棋就算走成了。”
“所以这步棋成了一步大臭棋。”素还真苦笑道:“事情已经说明白了,我们已准备好付出代价,就请你提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