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婕成转身给他续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二弟,你可曾记得,你少时有一天和锦成偷到园子里玩,锦成掉进荷花塘的事?”
这件事,几乎是慕明成心里的一根刺,每触及一下,就让他更恨几分:“我怎么会忘记,那夜,若不是长宁去求了庆丰,我只怕已经将双腿跪坏了!”
慕婕成拍拍他的肩膀,摇头道:“不,你错了,你只知是爹救了你,可你却不晓得,那晚我也曾去过朝晖院,想要为你求情,你知道,我在门外听见了什么?
当时,陶嬷嬷正和母亲说,长宁跑去了书房,问要不要将他拦住,你猜母亲是怎么回答的?她说,他们兄弟难得和睦,小惩大诫就好,她既不好收回成命,就由爹来做一次好人。”
这么多年,慕明成还是第一次知道,那件事居然还有另一种结局。
慕婕成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根本没理由为了让他原谅卢氏,而有意欺骗他,况且,在整个慕家后宅,若不是卢氏有意放任,十几岁的长宁就是长出翅膀,也不可能靠近得了书房。
想到这里,他茫然地看着慕婕成,心里的恨一下子变成了山间的云,飘飘忽忽,无处依托。
慕婕成又柔声劝道:“二弟,母亲偏疼自个的亲儿是天性使然,当年我嫁与苏瑾,曾在心里发誓,一定会待暮春如亲生,但当我有了柔儿,才发现,我会为女儿豁出命去,可见我对继子的那些所谓的好,都只是表面功夫。”
慕明成不赞成道:“长姐,你休要这样说,你对暮春很好,姐夫在我面前曾多次赞你贤惠。”
“不说我吧,二弟,无论你原谅不原谅母亲,你都该快些振作起来,娘和爹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外头,锦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又有人借机破坏茶馆的生意,今儿允湘更差点受伤受辱。
这个紧要关头,总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你是忍心让年事已高的祖母出面,还是想让刚怀了三弟孩子的青竹,独自艰难面对?
你是庶出不假,可你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时候,慕家子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你的腿跛了,可腰杆子不能弯!”慕婕成语调铿锵,句句重若千钧。
她本是柔弱小姐,可为母则刚,她得为女儿为护着她的家人,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倏然握成拳,慕明成用力点头道:“长姐,你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那便好。”慕婕成眼角有泪光闪烁,她笑了笑道,“我该回去了,柔儿一会儿找不到我,该哭了。”
“长姐慢走。”慕明成起身相送。
待他折返,将书架暗格里的五个素白瓷罐捧了出来,每个罐子上都有一张竹纸花签,上面是极娟秀的字迹,分别写着,炒青、茯茶、白茶、黄茶、红茶。
五个茶罐一字排开,莹白的瓷面闪着柔和的光,慕明成端坐案前,一动不懂,仿佛陷入沉思。
时光倒转,回到顾青竹第一次制出白茶的那天晚上,远在千里之外的合浦郡上林县,慕锦成和梁满仓伏在一处高坡上两个时辰了。
高坡下,原本是一片开阔的苞谷地,这会儿却成了驻扎兵士的军营,接连攻陷上林、信安、陇素三座县城的海寇和几股南蛮,由于利益分割不均,曾小小的内讧了几次,后来,经过较量、谈判,终于将三座城瓜分殆尽。
上林县驻扎的正是海寇大头目吴镇雄,他曾在大黎国海防军中任过职,经过他的训练,他带的海寇并不是乌合之众,光看那些帐篷的搭法就毫不逊色于大黎国正规军,就是蓝万藏在海上遇见吴镇雄的船,也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至于,他为什么落草为寇,众说纷纭,一说,他在军中被人排挤陷害,不得不反,还有人说,他不甘心替南蛮做狗,索性自立山头,称霸一方,只求活得恣意潇洒。
在慕锦看来,无论吴镇雄为何沦落成海寇,他管理兵士的才能都是不容置疑的,这些日子,他跟着慕绍台,学习了不少兵法和应对之策,这会儿,一看苞谷地里的阵仗便了然了。
他们在这里观察了两个时辰,兵营中进出、巡逻、交接,都十分有秩序,显然是训练有素的,要想偷袭或渗透,恐怕一时很难有空子可钻。
慕锦成偏头看了眼身旁的梁满仓,低声道:“瞧着,这吴镇雄果然不简单,我们飞鹰营的人,几次乔装进城,不是被当场发现,就是没能如期回去,显然是凶多吉少了。”
梁满仓咬牙轻哼:“想当初,他还不是被慕家军打得屁滚尿流,如今狗鼻子插葱,开始装象了?”
“不是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慕锦成低低笑了一声。
梁满仓嗤笑:“他算个狗屁的士,我看咱们军中八成混进内奸了,要不然,咱们几时有行动,他们都能发现和拦截,经过五年战场捶打,侥幸活下来的老卒,哪个不是易容高手,狡猾如狐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抓住!”
“你说内奸,我倒有几分认可,只是想抓住此人,可不容易,这次我们出来,知道的人不多,就看我二叔能不能借机揪出来了。”慕锦成叼了根草棍,想起另一件事问:“我今儿出来的时候,在营中看见了丁永道,他居然也来了?”
梁满仓用力抓了抓身前的草,磨牙道:“我听萧大哥说,他是我哥当初突袭小队的唯一幸存者,我昨儿去问过他,可他却推说,那时战事紧张,他头受到重击,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却忘记了很多事,不甚记得我哥当时的情形了。”
慕锦成鄙夷道:“这家伙向来如此,最是奸猾,遇着有好处的事,恨不得削尖脑袋钻营,而要他担责任的活,一定会推得干干净净。”
“这种人最是不可靠,战场上,谁敢把后背交给他?”梁满仓恨声道。
“也是……”慕锦成正要接话,周围突然一下亮了!
十来根火把,明晃晃照着,将漆黑的夜幕一下子撕开了一道口子。
两人一惊,立时翻身跳起!
“呵呵呵,慕家军果然不怕死,前前后后来了多少人了,煎烤蒸煮都轮了一遍了,还有人敢来!”领头一个干瘦的男人,阴恻恻地笑。
“头,和他们废话什么,直接抓了领赏吧。”他身边一个男人,眼中毫不掩饰对金钱的渴望,好似他们两个就是两堆银钱。
慕锦成和梁满仓站立不动,好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然不怕似的。
这样的胆色,对干瘦男人来说,简直是极大的侮辱,他一挥手道:“上,要活的!”
他刚退开半步,两个男人就已经手握短刀,冲了过来。
可刚跑到一半,突然齐齐一头栽倒,脖子上鲜血直流,临死连痛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干瘦男人吓了一跳,这是神奇打法?他分明没看见对面两个男人有丝毫动作啊。
两人死得诡异,吓得其他人都不敢上前。
“上!上!抓住这两人,重重有赏!”干瘦男人叫嚣道。
另有两个男人大着胆子靠近,小心翼翼试探,干瘦男人等不得,骂道:“龟孙,喝酒吃肉的时候,没见你们怂过,这会儿怕个吊!”
说着,他一脚踹在一个男人的屁股上,那男人往前一栽,直接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悬空挂着。
“啊!这是什么妖术!”另一个男人离着近,已经闻到鲜血的铁锈味儿,他尖叫着后退。
“头,你快瞧!”一个男人大着胆子举着火把上前,惊叫道。
火光下,几根滚着血珠的线映入眼帘,其实,这些并不是线,而是用精铁打制的线刃,细如发丝,吹毛断发,如果无意中撞上去,能够割裂最硬的铠甲,更不要说人的脆弱血脉了。
“射箭,快射箭,杀死他们!”干瘦男人睁大眼睛,恐惧道。
然而,他太迟了,不等那些人弯弓搭箭,慕锦成和梁满仓已经从身后抽出手~弩,三箭连发,箭箭直中心口,这一队十人,立时只剩干瘦男人一个。
几乎是转瞬之间,战局立转,干瘦男人情知道敌不过,拔腿就跑,慕锦成甩手一掷,一道寒光直奔男人后心,只听噗嗤一声,飞刀扎入肉体,干瘦男人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这帮家伙可真是麻烦!”慕锦成摇摇头。
他从身边的大布袋里,拿出铁手套,将缠在树上的线刃细细收卷起来。
梁满仓踩灭火把,幸而地上不是枯草,一时半会儿并没有烧起来,他又拔下尸体上的箭矢和飞刀,催促道:“快走吧,我们今儿可不是来打草惊蛇的。”
“好,走了!”慕锦成打了个手势,两人在漆黑的夜里飞奔下山。
这一队巡山的人,正常情况下,两刻钟就要返回军营,若一盏茶后,还没见到人影,其他人定然要上来找,留给慕锦成和梁满仓的时间不多。
但他们不会出城,而是要做藏在城里的内应,在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地点,接应外面攻城。慕锦成和梁满仓犹如两颗散落的孤子,潜伏在危机四伏的上林城中。
为了将这场佯装失败的戏做足,慕绍台在帐篷里待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见人,军中皆传,慕锦成和梁满仓已被吴镇雄乱箭射死,煮熟分食!
上林县已被围困一月有余,之前经过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城中粮食已经十分匮乏,信安陇素偷偷送了几次粮,都被慕将军截获了,如今城中食人肉大抵不是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