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修长的黑影疾步掠过阒静潮湿的旮旯,步伐不稳间微微一顿,那只紧捂着胸口的右手染满了腥稠的粘液。
月色下,反着寒色的粘稠一滴一滴从他指缝间溢出,坠入了浑浊的尘泥中。
黑衣人入了最近的院子,轻阖上院门,半依在木门上的身影微微喘息着,修长的手指摘了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寡淡冰冷的面容,正是晏名。 然而,‘晏名’不过是他在学堂的身份而已,他真正的名字却是炎冥。
炎冥那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冷漠地看了看满是鲜血的右手,仿佛这不断渗出的余温并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那一只拽着黑布的左手不带任何情绪地擦了擦右手的血迹,随后穿过前院,入了漆黑的屋子。
清冷的月色中,屋内空落落的,一桌,一椅,一床,便再无任何家具。
炎冥在桌边坐下,连灯都懒得点,脱了外衫的身型劲瘦,单手取了木桌上的小瓶子,扔了布塞后,小瓶内凝血的粉末被缓缓撒在伤口处。
整个处理伤口的过程,炎冥墨眉未蹙未舒,那一双眸子更是无动于衷。 他起身走向床榻,在枕头下摸了又摸,直到摸出一只发簪仅仅拽在手中,身体略有些疲惫地平躺在榻上。
虬角发簪在冷寒的月色下绿得发黑,原先那一双处变不惊的眸色,在见到发簪时终于泛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黯然。
握住发簪,他整个身子缓缓蜷缩起,像是一只受惊的刺猬般,在单薄的床榻上卷作了一团…
……
蝉鸣声声,时起时休。 学堂内,如小苒支着脑袋看向窗棂外,湛蓝的天空中,莞尔两只雀鸟一前一后掠过,你追我逐,好生惬意。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听到夫子的声音,小丫头这才回眸看回手中的书。
今日老夫子讲的是《荀子 性恶》,人性为恶,生而贪利私己,好忌善妒,声色·情欲,若是没有后天师长法制的教化与引导,必会无顾礼制道德,从而酿成祸端。
如小苒还在思忖这一番话时,听到他弟回眸轻唤了一声,“姐”。 见他姐抬眸看着自己,如诚咧嘴笑道,“姐,今日散了学堂,你坐杨伯的马车自己先回去吧。”
他姐乌眸一瞪,“又去哪里鬼混?”
关键是还不带上她。
“嘿嘿,高仁新得了一副朱先生的字帖,我去瞧瞧。”
闻言,如小苒‘恩’了一声,研习字帖什么的,素来她是没兴趣的,不去也罢。 随后小丫头望向几排前的高仁,那平日里敦厚老实的背影正在一本正经聆听夫子讲解。
许是背后长了眼睛,察觉有人看他,高仁愣愣回首,与如小苒眸光相触时,不禁面颊微微一红,迅速背过身去,佯装俯首看书。
如小苒虽在学堂里是臭名昭著,平日里没少被老夫子点名批评,有时又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当然,学堂人并不知她是在同鬼说话。
然而众人不得不承认,不仅在众多女学生中,就算是在阳城内,如小苒也排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美人之一。
先不论她难得聚精会神看书时的神姿是有多么迷人,就说平日里伏案酣睡的倩影,那也能让人流连忘返许久。
若不是常年坐在角落,前面又有她弟弟如诚盯着,有这么一位大美人在学堂,还能有几个学生有心思读书。
武阳侯没提亲前,但凡有谁往这个角落多看几眼,或明面上动了心思的,都逐一被如诚私下了结了。
现在武阳侯提了亲,自然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多看如小苒几眼。
至于学堂的女学生们,早就看如小苒不顺眼了,先不说那一双又招摇又勾人的眸子,就说她平日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早就丢尽了女子的脸面。
虽说这一国人民风开放,女子入学堂读书并不罕见。
然,但凡能进这间学堂读书的女子,大多是名门书香出生,自然注重礼制教养,在她们看来,礼制教养的反义词就是如小苒。
这些事如小苒当然是不在意的,这三年来,她除了晚上挖坟,跑腿,赶功课,就是白天课堂打瞌睡,抄书,被罚站,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也没在意过同窗们对她的看法,更未留她时间在这学堂交到什么朋友。
提起如小苒的朋友,自要说起她的闺中好友,吏部侍郎家的嫡女夏玉琼,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只可惜三年前,夏玉琼去了景州老家养病,从此再未回过阳城。
两人一开始还有书信来往,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由,如小苒这位闺中好友是越来越懒得回她书信了。
如小苒恹恹地翻了一页书,余光瞥见隔壁最后一排,原是一直没人坐的位置,前阵子坐了晏名,今日却又是空空无人。
小丫头狐疑环顾一圈,发现晏名确实没来。
她又支起脑袋,脑海中浮现出晏名那一双眸子,很特别,是淡然也好,冷漠也罢,藏着一种哀色,不似哀怨,不似哀愁,而是哀泣。
小丫头蹙了蹙黛眉,心想,他刚失去双亲,定然很难从哀伤中平复过来,思此,心中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不禁又多看了几眼隔壁空荡荡的书案。
思忖时,余光又瞥见了手腕上一抹翠绿,翡翠玉镯在小丫头凝脂般的白肤间,着实娇翠欲滴,饱满的绿色温润宛如珠露,剔透玲珑。
摸了摸冰凉的玉镯,如小苒想起了那一双温暖,又带着薄茧的手。
以及男人时而寒冽,时而温柔的凤眸。
不知阎王现在到哪里了…
……
觅江之水滚滚而流,三艘官船逆流缓行。
正中官船的船首处立着几位修长的身影,西侧一位男子身姿谦谦,玉面含笑向面前两位回禀道,“六殿下,武阳侯,依初夏江水的速度来算,此去泗州约要十日之多,路经景州,青州,允州,最后才是泗州。水路虽久,却是不会乏趣。”
说话的是户部郎中桑正,此行本该是他上司户部侍郎沈志远同行,然则因户部郑尚书年迈体弱,皇帝又有意提拔沈志远尚书一职,特意扣下了沈志远监管户部大小事务,才派了桑正接替此行。
六皇子李元泽平日里最恼坐船,一来是不能像骑马一般想去哪去哪,想怎么走怎么走,二来是眼前除了瞪天,就是看水,非得熬满了时日才能下船。
刚才一听说这次居然要熬十日!!他那小心脏一下就快炸了,恨不得有人能一棍子将他打晕了,直到十日后再叫醒他,省得他不被闷死也被自己烦死。
此时却听桑正说‘不会乏趣’,不免眸色一亮,盎然问,“桑正,你可是想到什么好法子来消磨这十日?”
桑正连连颔首,回着蹭亮的眸子说,“六殿下您看,此时节这觅江边的油菜花开的正好,虽然自古花草四君子颇受推崇,然则更古不变也失了些新味,我们白日可以就这菜花为题吟诗作画,也不算白费了大好春日,夜间又可观研星辰,忙中作乐,不失为一件趣事呀。”
桑正一脸正色说着,话音未落,秦邵陌黑着一脸自顾自入了船仓内。
对着油菜花吟诗作画,亏他想得出来…
留下李元泽愣愣听完这一堆没什么用处的话,讶然道,“吟诗作画?观研星辰?”
他那星辰般的眸子震惊得不要不要的,墨眉也被翻搅得一上一下。
不好意思,这两项正巧不是李元泽擅长的,厌恶程度仅次于坐船。
“桑正呐。” 李元泽语重心长地一只手搭在桑正肩上,一只手挠了挠自己英挺的鼻梁,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笑道,“你还是同我一起研究研究明年的骑射赛怎么个玩法吧,主要是帮我研究下怎么赢了里面那一位。”
李元泽说话间,明亮的眸光指了指他玄澈哥离去的方向。
桑正被六皇子轻轻搭着的肩膀像是受了千斤重担一般,他受宠若惊地回道,“六殿下,请您稍等微臣一下。”
话罢,桑正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李元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躬身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后,面色极其镇定自若地走向船沿边。
看着桑正严肃离去的背影,李元泽一脸狐疑。
就见桑正双手轻轻扶住船沿,身体向着江面微倾,随后风中传来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声,倾泻之声贯彻天际。
李元泽愣愣地眨了眨眸,不就是轻轻搭了一下吗…
怎么就吐了?…
有了?
须臾后,桑正虚弱地回眸解释道,“微臣有…有些晕船。”
话音未落,那倾泻之声复又响起。
见此,李元泽眉梢抽了几下,转身抬步摆了摆手,留下一句,“你继续…别客气…”
以桑正这阵仗,李元泽要是再看下去,恐怕他也要跟着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