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进来,等的姐姐我好生心急。”
本像是独守空闺多年的寂寞软语,只可惜对的不是一个有风月闲情的人。
眼前楼阁起昏黄灯火,见叶枯神情如木,一动不动,水中月的清冷嗓音从阁中飘出,这次倒没有故意阴阳怪气地学那暧昧暖语,只道:
“进。”
叶枯这次倒不含糊,身形一晃便出现在了有月阁内,完完全全地置身于那片昏黄当中。
再回头,无月峰上,有月阁外那一片院落尽皆不见,门口似有一团雾气,阻隔了阁里阁外相互交通。
仙人洞府大多里外不同天。叶枯心知这并非水中月有意围困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是以楼阁为洞府,借了阵与势辟出一方了空灵境界。
只是这等空灵境界与那白发遗鬼般的老人随手点出道纹而成一方小世界完全没得比,便是凡骨九品之人也可以凭借体内养器空间为基,依葫芦画瓢地将自己的居所筑成这般模样。
叶枯入有月,正见到水中月端坐高位,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眸中半点情意也无,好似刚才那句酥骨情话并非出自她口,这位天资过人的长老生的玉魄冰清,当真是个钟了天地灵秀的人。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水中月檀口轻启,吐气若冰,“宁安城那一块牌匾是我提下的,提给自己。”
叶枯咂舌,只当是这位不过双十年华的丫头在没话找话地吹牛。
有双蝶翩飞而起,蝶翅五彩斑斓,原来那彩蝶不是独种却是双生,一对儿都被中月得了,颇有灵气,一只翩翩地引着叶枯坐了,一只却如大家闺秀般款款参水生茶,以两只触角托着,献到了叶枯跟前。
“能喝?”叶枯不去看那两只悬在身旁的彩蝶,只盯着水中月。
这两只斑斓彩蝶是上古异种之后,一为生,一为死。生死蝶总是双生,但双得却是难上加难,一蝶咬下可让人见诸般幻境,有让人醉生梦死,也有让人痛哭流涕,双蝶一并下口则会让人直坠冥府,生死两茫。
叶枯那日看到其中一只彩蝶时便觉得眼熟,如今见到双蝶齐飞,这才抓住了记忆中的灵光一点,忆起了这生死蝶。
虽然这两只生死蝶尚在幼年,血脉却几近返祖。单蝶舞时只觉蝶影生五彩,瑰丽如梦如幻,双蝶齐飞才能看出更多玄机,生死双生,阴阳相合,乃是百世也难寻的毒物。
双蝶几近扑身之势,眼前这人分明认得生死双蝶,但脸上举止间又没有半点慌乱与惧色,水中月似是被叶枯皱眉偏头的郑重逗乐,玉颜冰释,“放心,没有毒。”
叶枯点了点头,丝毫没有雅士品茗地风度,像是渴了很久的人初遇甘泉般一饮而尽,茶水入腹后还砸吧砸吧了嘴。
水中月见了这尽显俗气的鲸吞牛饮,也不恼,只将生死双蝶召回,问道:“叶枯可知道我是怎么得了这一双生死蝶?”
叶枯饮完茶,正打量着这一间可称之为洞府,也可称之为闺阁的屋宇,也不看水中月,漫不经心道:
“生死蝶是上古异种,蝶翅可分天地,两口可判生死,就算在那等辉煌灿烂之时也不过只出了一对,相传这种异蝶伴鬼木苍泉而生,你该不会是寻到了这玄之又玄的鬼木吧?”
水中月一怔,似是对叶枯见识之广博有些诧异,上古十二神木之说,当世所知者鲜少。
木宫乃是昔年木道人所创,除了可以称道的玄法苍霞乙木卷之外,关于那一件镇派之宝的玄说却犹在此法之上,是一截树枝。
相传是鬼木苍泉的一段枯枝,此木带了鬼字,植于冥府之前,根于第二重天阙之后,只此三者,鬼木苍泉、冥府和九重天阙都是不可捉摸的事物,玄中有玄,不知中又有不知,难以考据。
水中月敛了敛心神,声若冰清掷地,淡淡点了一句,“养蝶如养蛊。”
叶枯心神一震,养蛊之法有悖天理伦常,他怎么也不信,仅凭了这多虫相残取其最的血腥法门就能养出生死蝶这等绝世毒物。
将叶枯眼中的不相信全看在眼里,水中月咯咯一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争辩,转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觉得我这洞府如何?”
叶枯这时才将把玩着的小玉杯放下,毫不留情面的讥讽道:“水中月,无月峰,有月阁,故弄玄虚,惹人发笑。”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就差没有直说水中月沽名钓誉故作清高了,可听者也不恼,故作惊讶的“呀”了一声,本来沉静如水的脸庞忽然转出俏皮可人的模样来,问道:“叶枯你看出其中的玄虚来了?你且说说,这玄虚是什么,故弄的又是什么?”
这可不像个长老的做派。只不过水中月名字虽熟,可到底也不过二十年岁,这般说来倒也没什么问题。
叶枯不语,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一路走来只是凭了对水中月的不好印象而故意腹诽,哪里是真的看出了什么玄虚来?
水中月轻轻呵气,檀口有灵云生,生死双蝶一左一右以触角托了云团,送入了门口那一团雾气之中,断了里外交通的迷雾顿时散了开来,阁外人可窥阁中意,阁中人可见阁外景。
无月峰当真是无月,只见繁星满天,星光笼一川云雾冥峰,门前有影,覆面甲而斗府皆迷。
那位将叶枯从半山腰一路引上了无月峰顶又以甲覆面男人竟也是一位修士,盘坐在看起来有些悠远的门口,运气吐纳。
叶枯轻咦了一声,当初只觉得这以甲覆面的男人死气沉沉,一身生机皆敛浑然不似个活物,却没想到人还是一位修士,观其气象甚至还修出了真气,种下仙根入体。
现在想来,此前倒全是自己看走眼了,说不定这面甲男人就是水中月收的徒弟,绝不是那偷偷养汉子的一类事情。
水中月玉指平伸,轻轻指点那一位不畏黑风,不畏恶夜的面甲男人,俏生生笑道:“叶枯,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该是水长老的高徒才对。”伸手不打笑脸人,叶枯陪道。
谁料水中月只摇了摇头,笑意不减,反而更浓了半分,道:“再猜。”
是猜,不是说。
这位只二十年头的仙子料定了叶枯不会知道那人是谁。
叶枯干脆败下阵来,拱手讨教。
水中月咯咯笑道:“你猜不出,我也不会说。还是说说你来我这无月峰的正经事吧。”
叶枯不知道这位与江荔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水长老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才言及正题。
他以食指轻叩扶手,道:“白日里你说如今古之四脉分到的苍霞乙木卷都非真迹,这是怎么一回事?”
水中月这才将笑意敛于嘴角,沉吟良久才说道:“其实不止古之四脉的苍霞乙木残卷非真,就连当年木宫尚在时,宫中传习的乙木卷也有所缺。”
叶枯心中微微讶异,木宫,距今至少也是几百年了早已泯没在岁月长河中而不可考,水中月又如何能得知这等秘辛?
“照你这么说,那木道人创下木宫却又不肯真心将衣钵传下,他吃饱了撑的?”叶枯不无讥讽。
修士修道,有人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牵挂甚少,有人则携侣以游,红颜遍天下,其开创一派道统所为不外乎有二,一者是为了造福子孙,荫蔽后代,如那阎、凌、上官般的古世家俱是由那几位号称可寿与天齐的生死境老祖宗创下,辉煌延续至今。
只是这寿与天齐之说大都存疑,反正叶枯是不信,从书中所载的蛛丝马迹来看,区区生死境界,哪里有资格问鼎长生?
二者便是为了授下衣钵,以求留名于天地,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来人世走过了这一遭,这一点倒是与寻常士子无异。
木道人此人,相传其一身法力通玄,甚至于已是勘破了生死玄关,可与那几位开辟了不朽古世家、古皇朝的王者相媲美,可惜玄说终究是玄说,关于这位神秘道人的事迹早已不可闻,便是在古之四脉中也少有人提及其名讳。
水中月双眼闪动,道:“其中缘由我不知,但我能肯定的是,木道人的的确确有涉足了生死领域,一身修为可通玄,苍霞乙木卷一事也绝非无的放矢。”
“水长老三番五次地与我强调这事,可惜叶枯天性驽钝,实在不知其中之意。”他盯着那一张无垢无暇的面容,正色道。
水中月噗嗤一笑,道:“怎么突然就这么严肃起来,叶枯为何如古灵,个中缘由你知我知,不用说与他人,小女子就是想赐你一桩机缘,就是不知道你这个小子敢不敢拿。”
叶枯不语。
水中月招了招手,斑斓生死双蝶落在手上,竟化作了一只宝簪,别于发上,她整了整发冠,道:“我可以带你去寻真的苍霞乙木卷,不过事成之后你须帮我做三件事。”
本应是平底惊雷,叶枯却只神色如常,淡淡道:“要我帮忙,可以,不过你得先应我一事。”
“说来听听。”水中月笑脸盈盈。
“把江梨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