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清月关上家门。
“咚。”
来自走廊内的光亮彻底被隔绝开来。 入眼所及之处,房间内一片黑暗,她却没有开灯,只是靠着门,静静地站在那儿。
人在黑暗中所看到的世界是很有意思的:人的眼球会慢慢适应无光的环境,视觉功能正常的人不会变得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微弱的光线反射又让人无法看清楚事物的全貌,往往只能见到浸没在晦暗中的各式棱角和轮廓。
于是,这个时候人的大脑就会发挥过剩的功能:它会将你所看到的任何模糊不清的事物,都朝着各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方向脑补——而由于人们天性畏惧着黑暗,所以这种想象往往很快会构筑成无处不在的威胁。
即使是那些处于静态的物体,都会当成某种可怕的生物;在黑暗中长久地盯着自己家里的家具物品看,甚至会误以为它们会扭动。
就像是舞台上干冰释放出的白色烟气,在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之中,仿佛到处都朦朦胧胧的隐藏着什么。 这个时候,一般人都会忍不住去打开灯,好让自己感到心安,这是绝大部分人回家后会做的第一件事。
可是竺清月却没有动。
一直等到楼上传来一声“呼——”的沉重呼吸声,她才提起书包,往沙发上走。
少女的脚步像猫般轻盈,没有发出半点回响。
“呼——呼——” 粗重而沉闷,是那种重病在床的人才会有的呼吸。
虽然这样说显得不近人情,但那些因为患有严重支气管炎、肺炎和哮喘等等呼吸系统疾病而住家休养的人,每到了晚上他们所所发出的响动,对于住在一起照顾的家人们而言,实在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像抽风机般的呼吸声,会让人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由一头陌生的妖怪住在隔壁房间里一样。
不局限于某种疾病,照顾患者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即使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旦时间长了都会觉得烦躁、可怖,其中却又混杂着为病人感到可怜和悲哀的情绪。
那仅仅是最开始的时候。 如果时间过得再长些,患者的病情又没有恶化或是好转,渐渐的只剩下麻木。
……
此时此刻,只有楼上传来的这一个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和楼梯间回荡;听得久了,就会让人产生“像是整栋房子都在呼吸”的错觉。
竺清月走到厨房间,只点亮一盏暗黄色的小灯。她轻车熟路地剪开药物包装盒,将里面的胶囊取出、分成两半,药粉倒入杯里,再倒上一杯热水,冲小心翼翼地泡药剂。
她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挂着的壁钟,确认时间,随后端起水杯,走上楼梯。 ……
推开卧室的房门,里面同样没有开灯,黑暗的空气里氤氲着浓烈的药味。
“妈妈,喝药了。”
竺清月走到床边,小声说道。
没有回应。
只有“呼——呼——”的嘶哑声音从被窝里传来。
竺清月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这时,她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女声。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是不是没有学习到哪里去偷玩了?”
“当然不是。”
竺清月笑着回答道。
“我正准备向您汇报今天做过的事情。”
从出门开始,上学的道路,班级内的情况,随堂测验的结果,放学后帮老师的忙,组织学习小组……一五一十,全都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
然后,她才说到晚上的时候,校园里有一个疑似杀人狂的疯子闯进来的事情。
竺清月没有说出自己了解的全部真相,毕竟她已经答应过徐向阳,不会将两人的谈话泄露给别人,只是说后来大家一起逃出了校园,又报了警,那个疯子则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直到半个小时前,她还在派出所里,才会晚归。
“……”
竺清月闭上嘴,等了一会儿。
床上的女人没有说话,好像没听见似的;又或者即使是自己的女儿经历这等可怕的遭遇,都觉得无所谓。
女孩并没有感到被忽视的生气或是沮丧,因为妈妈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中。
竺清月在心里默念了二十秒钟,等这段时间结束后才再度开口,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想要和妈妈汇报的事情。我终于找到能成为真正朋友的目标了……”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窝里突然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来,一把牢牢抓住了少女的手腕。
“是谁?家里是哪儿的?父母什么单位?成绩如何?你可别被人骗了,特别是男的,这个年纪都是些滑头,没一个可靠的。……清月,你交的朋友没有我亲眼看着,我不放心。”
床上的女人声音干涩,正紧紧攥着女孩手腕的手掌无意识间用力,几乎要在竺清月柔软的肌肤上掐出红印来。
“……放心吧,妈妈。”
竺清月疼得额头上都要冒出冷汗了,但她没有挣扎、更没有放弃的意思,声音柔和地回答道。
“一共两人,都是性格很好、很有上进心的人,我想妈妈见到了肯定会喜欢上的。一个是我以前和你提到过的林星洁同学。我观察这个人很久,觉得她很合适,性格独立自主,不容易受到别人影响。”
“还有一个……是男的,叫徐向阳,”似乎是害怕被母亲误会,竺清月的语速很快,“今晚要是没有他在那个闯入者面前挺身而出,我可能就回不来了,我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如此大的帮助,他真的是值得信赖的好人。”
“刚好这两人还是邻居,彼此关系很亲密,不用为万一哪天他们两人间发生矛盾感到头疼,也不用担心我会早恋……怎么样,妈妈?”
被子里的女人没有回答,可是干枯的手掌却没有松开。
竺清月抿起嘴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
“妈妈你不是一直说,很担心自己离开以后,我会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依靠吗?我觉得为了以防万一,结交几个可靠的朋友还是很有必要的……”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女人的手掌从她的手腕上滑落。
“可惜我不能出去见人,没办法帮你判断,你自己一定要……咳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女人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异常吓人,像是要将自己的肺脏硬生生咳出来似的。
“嗯,我会的。”
竺清月将杯子递过去。
“来,快喝药吧,妈妈,别让病情加重。”
“如果……如果他在……”女人没有接过水杯,反而像是梦呓般喃喃自语起来,说话的声音变得愈加微弱,“如果康文在的话……我们母女俩就不需要指望别人了……”
“你是在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吗?”
竺清月的脸上带着轻轻的笑。
“我打电话问过了,没人接。我想,他今年恐怕还是不会回来……”
“啪!”
女孩手心里的杯子被猛地打飞,撞到了背后的衣柜,又滑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玻璃碎片“当啷”溅落一地。
竺清月“呀”地小小惊呼了一声。
她蹙起眉毛,意识到某根手指正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
竺清月抬起头来再看的时候,女人已经把手缩回去,黑暗中那张大床像是巢穴,什么都看不清。
女孩没有说话,默默起身后离开了卧室。
……
她走到水池边,借着光亮仔细检查了一下手掌,发现自己的一根手指不小心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在淌血。
“还好,只是手指。”
竺清月心想。
她打开水龙头,将手放到水中冲洗,看着水流一点点变成淡红色,冲入下水道里。
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想象那会是一条从自己身体流淌出来,奔腾不息的血河。
河水流啊流啊,流出城市,流向大海,永远流不停,流到谁都看不见、谁都找不到的天涯海角。
可想象终归只是想象而已。
竺清月盯着联通洗手池与下水道的排水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的手在水流降温中变得冷如冰块,才猛地回过神来。
女孩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消毒药水和创口贴,动作麻利地为自己包好伤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后,又拿起了畚斗和扫把,朝着楼梯走去。
等她再一次走入那间卧室里的时候,黑暗中的大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隆起的轮廓,没有动静,就连粗重的呼吸都渐渐平缓下来,躺在床上的人像是已经睡着了。
竺清月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再走出房间,中间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她将门轻轻关上,转身离开。
*
之后,竺清月依照每日规定的时间表,在厨房里一个人做菜和吃饭,为妈妈准备一份送到卧室里去;然后回房间写作业,过了一小时再从卧室里拿出碗筷,洗好放回原处。
接下来是洗澡、洗衣服,乃至睡前的洗漱整理,中间需要准备两次定期需要吞服的药物送上楼。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她当然为自己留下了休息和娱乐的空当,不过每一项活动的时间都是固定好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就这样日复一日,竺清月住在一栋“会呼吸的房子”里,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清江苑作为高档住宅区,每一套房的内部面积都相当广阔。像竺清月家里,林林总总有二十来个房间,完全能再塞下两三个家庭。
但女孩会使用的房间永远都只有那几个。日以继夜的生活里,这套房子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是在没有开灯的黑暗中度过的。
竺清月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她倒不是为了节省电费,而是觉得如果房间里太亮了,就会显得环境太过空荡,会让人觉得寂寞。
竺清月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对于每一个角落放置的物品都了如指掌,而且她每次使用完某样东西都会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
这里不会有人来拜访,妈妈一般都待在卧室里休息,楼都不怎么下,所以夜晚的黑暗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不便,只需要定期清理和打扫即可。
……
整整齐齐堆叠着参考书和试卷的书桌上,一只粉色小猪闹钟上的指针指向十二点。
坐在桌前的竺清月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气,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
从学习完毕到入睡前,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的这段短暂的时光,是竺清月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
“该上床休息啦。”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起身离开房间,走向旁边的盥洗室。
走廊对面的尽头是一扇窗户,玻璃映照着站在城市高楼望出去后能看到的无边无际的夜色。走廊同样没有开灯,只有女孩的脚步声回荡。
竺清月走入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和内部的灯。
镜子前的女生穿着一件戴着兜帽的毛茸茸睡衣,脚上是白色的兔子头拖鞋,配上一张精致完美的脸蛋,简直可爱到不得了。
她低下头,开始往牙刷上挤牙膏。
水“哗啦啦”地流着。
不知为何,当她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总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
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的缘故吧?她想。
不知从何处,传来细碎的声响,一阵又一阵,像是路过树荫底下时,听见头顶的叶片在风中相互碰撞的回响。
……是妈妈吗?
卧室里的女人晚上会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说梦话骂人,甚至哀怨地哭泣。她由此被惊醒的经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竺清月将龙头关上,放回牙刷和杯子,重新回到走廊上。
她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
在那一刹那,女孩惊鸿一瞥,仿佛看见了一道如同壁虎般四肢攀附在外墙上,从窗户玻璃上爬行而过的瘦长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