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阳正站在阳台上吹风,他的身后是一扇紧紧闭拢的玻璃窗,而外面还有特地镌刻成窗花形状的雕饰木窗。
冰冷的玻璃被室内灯光染成一片暖色调的熏黄,仿佛连它自身都变得温暖起来。
嘈杂热闹的人声穿过厚厚的墙壁,依然能隐约被听见。里头冒出来的腾腾热气撞见肃肃秋夜,化作一团团烟雾般的白汽,黏在窗棂上。 “……晚上果然还是有点冷啊。”
徐向阳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衣服穿少了。
他抬头望着那轮悬挂在苍穹中央的明月。它那么圆润又那么金黄,在周围天鹅绒般的夜幕的衬托下愈显得明亮,见不到寥落的寒星与它争夺一时光辉。
月亮就像一位明媚皓齿的美人,正俯下身来,微笑着触摸大地。
然而,她只是笑着,却不肯为大地上的人们施舍半点温暖。那皎皎的光看似温柔,笼罩在人身上就像一圈朦胧的细纱,但感觉起来却又是冷的。 正当徐向阳打起寒战,鼻子都开始发痒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吱呀——”。
有人从门里出来了。
“哦,你也在外面啊。”
竺清月见到他正懒洋洋趴在栏杆上,便迈步朝他走来,声音里透着愉快的笑意。
其实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座阳台就这么大,是餐厅提供给客人暂作休息或者离席抽烟用的场所。 “……明知故问。”
徐向阳吐槽了一句后就不理她了。
包厢里总共就这几个人,有谁出去有谁进来,大家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其中自然包括现在。生日会的参与者们应该都注意到他们俩把林星洁落下,偷偷到阳台上去说悄悄话了。
说不定还有人在那儿偷偷八卦呢。 但徐向阳已经懒得去理睬,甚至懒得去想。
反正,要隐瞒的人都不存在了,她们每个都是知情者。
“有事吗?”
他开口。
“没事就不能看看你?” 她反问。
“你看,看吧,都可以看。”
徐向阳摆出一副呆愣愣的表情,班长大人一见到,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只是想出来陪陪你。”
短发女孩捂着唇瓣,漂亮又妩媚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反正里面的气氛已经很热闹了,星洁现在应付得很熟练,何况还有莲姐在场。不需要我继续主持了。”
“哦?看你的表情好像是觉得很欣慰啊。”
“对啊。既然我的好朋友不用我来操心,那剩下的就是担心男朋友了。”
她抓住了被风吹得冰冰凉的铁栏杆,惊呼了一声“好冷!”,但还是强迫着自己抓住,然后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上,往天空眺望、俯瞰酒楼下方的道路。
“担心?”
“我怕你觉得寂寞嘛。”
“我为啥会寂寞啊……”
徐向阳叹了口气。
“没有?那你干嘛要独自一个人出来吹冷风?”
“出来透口气而已。……还有,你别老这样握着了。”
他的目光落在竺清月紧握着栏杆的纤柔手指。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单纯太过用力,她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白色浮现。
“干嘛?我喜欢啊。”
“小心和铁栏杆黏在一起。”
“啊,你是在说那个‘东北的冬天用舌头去舔路灯柱结果被粘住’的传闻?可现在又不是冬天,这里也不是东北。”
“和冬天一样,再握下去容易冻伤。”
徐向阳将手掌覆盖在了竺清月的纤手之上,让掌心的炙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我会心疼的。”
竺清月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有害羞,只是又一次露出忍俊不禁的可爱表情。
“好啦好啦,听你的。”
她抽出手,松开栏杆。
“你要是觉得冷的话,可以先进去。”
“不,暂时还不需要。”
班长大人将手重新笼回袖子里,笑呵呵地回答。
“你猜的没错,我是有话要说。确切地将,是有问题要问你。”
“问吧。”
“你说我刚才欣慰……”
少女把手背在后面,晃悠悠地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徐向阳的背后,一会儿绕回到窗前,踮着脚尖往里面偷瞧,然后再转过头来看他。
“说实话,看到星洁今晚的表现,你心中你难道就没有一种‘女儿已经长大承认,再不需要老父亲保护’的感慨?”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滑稽,但徐向阳还真的开始认真低头沉思起来。
“有……肯定是有点的。”
“对吧?毕竟连我都会有这种感觉,何况是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你。”
你是她妈啊。
“不过,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徐向阳回答道,“因为这种感觉在暑假前就有了。”
星洁对待周遭环境的改变,是从两人正式交往开始的。
就在暑假开始前的那段时间,她便开始学着如何待人处事:与同学们谈话聊天的时候,不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而像杨文静这样的朋友,也是那个时候开始交到的。
被人依赖这回事,有人可能觉得麻烦;但当这种依赖是来自于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一旦感受到这份全心全意的沉甸甸情感所带来的甜蜜、以及在他人面前的虚荣心后,要说徐向阳心中没有“窃喜”之类的情感,那就是在骗人。
而当对方的个性开始变得坚强和独立起来时,若说他不曾感到半点遗憾,同样是在欺骗自己。
然而,在遗憾之外,更多的还是自豪。他为朋友和恋人的进步,由衷感到快乐,就像期许过的愿望,终有一天得到实现。
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没产生过任何龌龊卑鄙的念头,哪怕是圣人,这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可尽管如此,自古以来的人们仍自始至终追求着道德上的至善和完美。
对徐向阳而言,看着林星洁一天天走向她理想中的自己,那份快乐实在是无与伦比,轻而易举地冲走了他内心的些许惘然和不安。
这是他曾经主动向星洁袒露过的念头,绝不是自欺欺人。
“……这样啊。”
班长大人小声叹着气。
“看来,我果然比你更卑鄙。”
“嗯?”
徐向阳有些困惑。
“看到现在的星洁,我当然觉得很开心啊。”竺清月说,“可是在感到开心之余,我还是会心生懊恼。就算再为她感到高兴,都难以忽视。”
“这很正常吧,我偶尔也会有这种念头。”
“可我接下来的想法就不太正常了。”
竺清月摇了摇头。
“我开始想,如果你从来都没有鼓励过她,而是出于……出于和我一样的念头,让她在精神上变得更依赖你,变得像爬山虎那样想要一辈子缠着你,甚至达到一种病态的阶段,那我想要达成‘三人在一起’的目标,可就容易多了。”
“……”
徐向阳一时间哑口无言。
“星洁很爱你,也愿意为了你委屈自己,只是现在的情况,让她的自尊心无法接受。但她要是变成能变成‘爱情的奴隶’的话,说不定连自尊心都可以舍弃掉……”
“——你说得对。”
徐向阳不愿意再继续听下去了,径直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嗯?”
“我是说,你说得对,你这人真的很卑鄙。”
徐向阳说着说着,变得生气起来。因为班长大人刚才的话真的很过分。
但这份愤怒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早就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且还抛弃退路、选择包容。眼下这种时候再生气,似乎意义寥寥……
徐向阳突然意识到,他只是有点承受不住清月对自己的坦率罢了。
爱一个人,就连她内心深处最阴暗、最浑浊的部分,都要张开双臂去拥抱。
清月渴望的爱情正是这般赤裸裸的模样,而他亦只能接受。
“……幸好我不是你,这样的事情才不会发生,没有给你任何机会。”
一阵长久的沉默。
“……说的是啊。”
竺清月抬头望着那轮银盘,从樱唇里悄悄漏出的那句话,迅速被夜风刮跑到不知何处去了。
两人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夜色,直到他们俩都开始哆哆嗦嗦为止。
“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啦,我出来本来是想要夸奖你的。”
竺清月又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神态,就好像刚才那番对话对她的心思没有产生半点影响。
“……什么?”
“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准备那些有的没的,啥游戏啊节目安排啊,都不需要。就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光是吃吃饭、大家一起聊聊天就绰绰有余了,这确实是最适合星洁的生日会。”
“你难道想不到吗?这明明是最稳妥的做法,你不会不知道。”徐向阳说,“你之所以要提出别的办法,只是你自己希望那样做吧。”
“是啊,说不定完全由我来操办生日会的话,最后得到的效果一样很好。”班长大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只是现在做都做了,这事儿已经没办法验证了。”
“所以,你是觉得不服气?”
他不由挑起眉头。
“没有哦。”
竺清月对他摇了摇手指。
“我早就说过,我会听你的话了。所以不会有任何不服气,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哼,真听话啊。”
“那当然啦。说我是你的……”
徐向阳突然有种预感,觉得坏心眼的班长大人又要说出啥故作惊人的台词了。
想想那些肥皂剧里的狗血情节,万一这个时候有人进来听见他们的话了呢?万一这个人还是星洁呢?
徐向阳连忙想要开口阻止。
不过就在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到了那个地方。
“……都不为过。”竺清月蹙起眉头,跟着他的视线,往包厢内部看去。
“怎么了?”
两人没有犹豫,依次推门入内。
这时候,围在桌边的人们大都已经将目光投向门的方向。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带着好奇或是迷茫,似乎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有从座位上站起的李青莲一脸严肃,盯着正像枚钉子似地伫立在门口的长发姑娘的背影。
她一见到他们进来,便低声说了一句:
“你们俩去劝劝她,别在其他人面前吵起来。”
徐向阳应了一声往前走。
在靠近门框后,他见到了林星洁冷淡的眼神,以及被她挡住的那个站在门前的人。
这位“不速之客”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朴素的毛衣,打扮很得体。自她的五官中依稀还能辨认出年轻时的风华,只是添了几道焦虑的皱纹。
中年女人的笑容温和,只是面对抱着双臂挡在包厢前的女孩那冷若冰霜的态度,眼神中也难免有些苦涩和无奈。
……是林女士,也就是星洁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