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等无归期,不怕身临黄泉,只怕年少时的匆匆错身,便错失了整个今生。
“对不起。”时空仿佛沉寂了一瞬,尹白霜忽然幽幽开口。
百里安愣了一下,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害你白白等了我两百年。”
尹白霜搭在他腰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额头抵着他的后背,眼眶微红:“当年若非我去南泽山对你说出那番话,你也不会……”
“小霜。”百里安轻而温柔地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源自于我的懦弱与不堪。”
尹白霜抿了抿唇, 又轻声问道:“若是你当年知晓, 我会等你两百年, 甚至两百年未等到你还会一直等下去,你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百里安静默了片刻,道:“不会。”
尹白霜凄凄一笑,眼眶忽然有些涩涩的:“你似乎好像还未意识到,我究竟有多喜欢你。”
百里安:“……”
尹白霜搭在他腰间的指尖微微用力嵌入他的肌肤里,身子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方才你问我,当我在准备跃下那深渊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你。
可是小安啊,我不明白,两百年前当你在南泽山上,引剑自戮的那一瞬,可有想到我?”
她轻轻地问着, 笑容愈发苦涩:“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想过,你死后我能够百年千年,甚至搭上一辈子的光阴去等待一个人。
或许你只是觉得, 我是苍梧宫的仙家小姐,金枝玉叶,年少时的那一场短暂相遇, 不过是少年时的情窦初开,青春萌动。
你觉得你曾路过我的心,却也仅仅只是路过,毕竟情意这种东西,一见如故容易,难得是来日方长的陪伴。
想必你至死的那一瞬,便在想着,我未来有一日,相比于最初得不到时的哭天抢地,最后渐渐变得平和,开始接受生命里的可爱而不可得,对吗?”
百里安没有说话。
尹白霜一双曾经明亮如舜华的杏眸沾了水汽,晶莹的液体,滚落如珠,自那秀如烟雨的脸颊间滑落下去。
“可你却不知晓,原来你在我心中这般重要,成为了我生命之中唯一不可开解的死结。
十六岁那年的一场惊鸿相会,我知道的……是我使了小心思,若非我主动表明心迹,迫你开口, 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晓你原是喜欢我的。
可我也知晓, 你的这份喜欢与我的喜欢是不同的,对吗?”
听到这里,百里安目光闪了两下,握住搭在他腰间的那只手,温柔而有力的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下。
他轻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听到许多人说,我寄予众生之厚望而诞生于世,是中幽与天玺长久和平的象征,在这整个人间,四海列国内,再也找不到身份比我还要崇高尊贵的第二人了。
世人都说我应该子承父业,将天玺剑道发扬光大,百家仙门羡慕我,同宗同辈者嫉妒我。
直到后来,他们发现我不过是一介平庸之辈,这些羡慕与嫉妒便加倍化成嘲讽与幸灾乐祸,人人都暗中想来踩上一脚。
父亲望我成材,他以爱之名将我困在那一方竹篱小院,冷落于荒斋之中。
娘亲盼我平安喜乐,他说慈母多败儿,甚至限制娘亲来看我的次数。
在我的记忆中,幼年的时光,整日都是为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所填满。
我不能对旁的事物流露出过多的喜爱之心,因为这样,父亲便笃定我会玩物丧志,必将我喜爱之物摧毁得毫无威胁。
在我十五岁下山那年之前,我从未有过刹那的放纵,这一生仿佛都深陷在樊笼里。
翻遍前生,记忆中,我竟记不得父亲他是否对我笑过,更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一个人,慢慢地不再需要他。
而在父亲的眼中,我亦是渐渐地不再看到有半分温暖,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儿子来继承他的剑道大业,可我显然并非是完美的,甚至是平凡无用令人失望的。
所以慢慢的,他看我时的目光不再似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仿佛在看一个物件,一个耗尽他全部耐心却不得不继续打磨的劣石。
他希望我该变成何等形状模样,我便该按着他的心意来将自己生长成那般模样。
但凡有一丝半点与他期许不一样的地方,我就要在他发现之前,用锉刀将自己长‘歪’的部分斩去,恢复他心目中工整的模样。”
“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合该如此了,直到后来遇见了你,才知晓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就像是我走了好长好长一段夜路,得以见你走向你,就像从黑暗奔赴光明的一个美好过程。
小霜,你说得不错,我的喜欢同你的喜欢不一样,我的感情远没有你纯粹,简单,直接。”
“我或许在喜欢你的同时,更是将你当做生命中浮木,一根温暖的稻草。
我眷恋着你,将这份眷恋的感情当成一种依托与寄生,以至于就连我自己也未曾发现。
在这份感情之中,我懦弱无能,甚至希望你能够来救救我。”
尹白霜低眸一瞬,再抬眸时眼底的雾色未散,面容却舒朗明净了几分,明亮的眼睛似含着一层光芒。
她说道:“我莫约是病入膏肓了,当年在那小庙之中,我瞧着你万冥丹发作的模样时,我觉着不能将你放任不管了。
从那一刻起,我便生出了想要握住此生辽阔,必要赠你满天星火。所以不论何时,你需要我来救你,我便一定会来。”
“你不知晓我有多喜欢你,我不怪你,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
尹白霜将下巴搁放在他的肩颈间,身体紧紧靠了上来,胸口抵着百里安的后背,不知羞涩地挤压贴上去。
隔着胸膛,一颗平静而炽烈的心脏传来清晰的跳跃震动声。
每一下都仿佛恨不得融进他的骨血之中,叫他知晓自己灵魂深处的疼与冷。
“这颗心是不能被轻易招惹的,因为这颗心一旦交出,思慕于君,便再非吾之所有。
我给得起,却收不回,你若舍了,我便只能凄凄艾艾地守着这份的感情,我的心不大,一辈子,只够去喜爱一个人。”
“两百年前,我同你的相遇,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烟火,转瞬即逝,可我要说的是,承蒙你的出现,够我欢喜好多年。”
仿若那年重新到来。
流水拂衣,静照影。
天地辽阔,众生苍茫,在这片九焚大世界里,有一个姑娘说,她要赠她满目星河。
百里安说的没错,她是一根温暖的稻草,亦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
在茫茫无际的黑暗里为他照亮了一条道路,令他终身难忘。
一番惊心动魄的告白后,尹白霜不觉轻松,反而愈发委屈心伤。
“我始终深信,山前既能得相见,山后必然再相逢。
你喜欢我是真,可你不懂我也是真。我心悦你是真,可我不了解你也是真。
我们相识时日太短太短,真正细算起来,我们相识相知的日子还未超过七日。
可你却同苏靖那个疯子朝夕相伴了整整两年。
所以你瞧,两百年后,你样貌大改,我都认不出你来,她却能够一眼将你认出来,还将我蒙在鼓里,欺得好惨!”
百里安笑出声来,忍不住侧首用脸颊蹭蹭她的额头:“说起来,我们在空沧山第一次相见时,你还刺了我一剑呢?”
他打趣道:“莫不是这副皮囊的确不招你喜欢,你更喜欢原来那个?”
尹白霜道:“不是我你有我喜欢的样貌,而是你所有的样貌我都喜欢。不过被嬴袖闹了两百年,曾经你那张俊俏好看的眉眼,如今想来,确实也没多大好怀念的了。
当时在空沧山刺你一剑,眼下回想起来,真是叫人心里难受得紧。
后来还死命提防你,不惜委曲求全生怕你将寿从我身边抢走,真是蠢死了,寿本来就是你的,它同你那般亲近,我为何就是想不到呢。”
百里安静静地听着她将话说完后,轻声道:“并非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怕空欢喜,怕故人心头过,转瞬即是空。”
可事实上却是,故人心头过,二人渡方舟。
尹白霜眸间的雾色宛若一池搅皱的清湖。
她笑了起来,眼尾缓缓勾起,整个人又意气风发起来,宛若当年初相识的美好模样。
眉眼如初,风华如故的姑娘对他说:“初次相识,认识一下,苍梧宫,尹白霜,这个名字我只会告知自己认可的朋友。郎君生得这般俊俏称心,小女子心中瞧了欢喜,郎君可唤我小霜即可。”
见她笑,百里安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与卿初相识,在下中幽皇朝百里安,字藏剑。能与姑娘相识未友,乃生平之幸。但愿鼓瑟鼓琴,合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尹白霜轻轻将他拥住:“这一下,我们便算是重新认识了。你不了解我,我不怪你,我一向耐心极好,我会慢慢教你的。”
喜欢一个人只需一瞬,可想要完全了解一人之心,却并不容易。
正如百里安又怎会知晓,曾经那个骄阳似火倔强又明艳的少女。
有朝一日,竟会成为终日得长醉,借梦思旧人的方生方死的模样。
若非岁月安排,尹白霜又怎知在她记忆中那样一个温顺不露锋芒的少年郎,竟能深深贯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誓死决心。
满天漫地的烈火,而那些尘封心底久远的记忆,仿似就在这个瞬间,两人心照不宣地将之小心珍藏起来。
再闻往事如心中过风,骤然豁达淡然。
只因两人皆知,青涩不及当初,聚散不由你我。
缘来缘去,命盘纠葛成乱絮,早以理不清常。
浮生吹作雪,世味煮成茶,胸中宽阔,才能不萦于怀。
荒火席天,烈火焚川,摩棋残殿如风雨飘摇,随时都有何能化火而去。
百里安虽心中无半分对策,可此时此刻,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无关生死,无关归途,只敬此生此心不相负。
“小霜,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腰间乾坤囊灵力灌入,光芒闪烁之间,一柄古朴的黑鞘银雕长剑被百里安取与掌上,轻托于臂间。
尹白霜失声低呼,眼底止不住的意外与惊喜,摇着百里安的手臂:“墨阳剑?!”
百里安还未说话,下一刻耳朵就被她玉凉似的小手给捏住了,尹白霜纤眉倒竖:“好你个小安,原来当初我方扔下剑,你便给悄悄捡回来了,莫不是那时候你便想起来我是谁了,还在跟我玩装聋作哑这一套?”
她佯装生气,可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百里安抱着剑,一副任她施为的模样。
“岂敢岂敢,我若当时恢复了记忆,怎会任由小霜将此剑扔入湖中,弃之不要。”
尹白霜这才收回了手,又道:“也是,若你当时就恢复了记忆,又怎会同苏靖那个死人脸煞星混在一起,还处处维护她,救她性命,行为举止,可是亲密得紧。”
这话中语气多少带点吃味的情绪,百里安有心辩解,可尹白霜所言,可偏偏又是事实,只好无奈苦笑。
百里安当初不知真相实情,虽与苏靖一相见便刀刃相向,他待她之心也是敬畏大与结交。
可到了后来,且不说冷池之中亲密接触,便说醉酒那夜,若非宁非烟那野猫横插一脚,最茧自缚,他怕是这辈子都要与苏靖说不清楚了。
可即便如此,他并未对苏靖做实质之举,可零星记忆之中,他被诱着对苏靖确实干了一些超越男女的肌肤之亲。
当时虽懵懵懂懂,不知为何对世人皆是疏冷寡淡的苏靖会独独对他宽容过甚。
如今细想起来,怕是这女人心中早已揣了一百个鬼主意。
见他不语,尹白霜冷哼一声,颇具怨言:
“即便你是不说,我也料想得到苏靖那个闷着坏的家伙见了你如何能够安分,那还不得像是饿狼见了鲜肉美食一般,一门心思得往你身上扑,恨不得叼起你的后脖子就往自己窝里带。
我吃亏便也是吃亏在那两年时间里,你住在南泽山上,听你传信说,你日夜与她同食同寝,形影不离,你赤着身子在河里捞鱼,她也全无忌讳。
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太玄之子,不知她是女子,倒也未做他想。
那苏观海也是个黑心肠的,你我上山之时,他分明知晓你我之间的事,却还故意将他那黑瘦得男女不辩的闺女安置在你身边。
堂堂一宗之主,不教导女儿礼义廉耻男女有别需大防的道理也就罢了,竟然还冷眼坐观你与她日夜厮混在一块。
日以继夜,长此以往,你的生活习性一举一动她皆能洞若观火,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占得先机,将你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