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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往家走,一路上,别人家射过来的灯光摇曳不定,炒菜声伴随着香味传出了老远,只是这些只能饱饱耳鼻之福,自己无缘亲身消受。
夜色下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笼子,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逃脱不了被囚禁的命运。 家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在渐渐地靠近,恐慌的自己像奔赴死亡战场的士兵,随时做好了呜呼哀哉的准备。
杨曦奔到自家门口,下了车,熟悉的暗黄色灯光从客厅的窗户和门缝里照出来,洒下阴冷的光斑。
几句玩笑话透过窗户传了出来,看来今天有客人。
杨曦推门而入,想象中的不虞终于变成了现实。
“给我站到那里,给我动一下打死你个畜生。”杨父在几个大人面前厉喝道,一双因暴怒而凸出来的眼睛露出凶恶的轮廓,一点儿不照顾别人的感受。 杨曦背着书包靠墙鹄立着,耷拉着脑袋,没脸看周围的人,更不敢对视父亲。
一个面色黧黑很瘦的高个儿阿姨道:“老杨,孩子还小,怎么能这么对待呢。”
杨父道:“你们不知道他在学校干什么呢,不好好学习,一天尽搞些没名堂的事,老师们管不了他,还把我叫到学校里去,我有多丢脸,你们不知道啊。”
“让孩子去吃饭吧,这大晚的,小孩子能犯什么错。”那个阿姨旁边的一位大叔道,那大叔嘴很大,牙齿因长年抽烟和杨父的一样黑得流油,并且他一张开嘴就露出肉红的牙龈,看得人直犯恶心。只是他此刻说出这样袒护杨曦的话,杨曦一点儿都不鄙恶他,反而觉得他和蔼近人。
杨父掏出烟盒,递了支烟给那位大叔,自己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才道:“你不知道那娃儿在学校给女孩子家写情书,这么小,真是不要脸。” 听杨父的口气,仿佛杨曦不是他的儿子似的。
大叔和阿姨一听,顿时哈哈大笑,杨曦都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笑点真是低到了极点。那阿姨道:“娃娃家嘛,知道啥子,快让他吃饭去吧。”
杨父道:“娃娃家?你们晓得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嘛吗?那个时候我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像他这样,以后出来给人家舔屁股都没人要。”
那阿姨道:“话不能这么说嘛,他还小嘛。”
杨曦吸了一口长长的空气,给人家舔屁股都没人要,这句话像屋子里的熏肉的浓烟,闭紧了窗户和门,杨曦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呼吸着烟味十足的烟气,眼里开始流出眼泪,喉咙里开始咳嗽,慢慢地有种爆发的欲望,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小空间。 杨曦双拳一捏,嘴里的牙被龇得咔嚓咔嚓地想。
“你一辈子不就这点子出息嘛,粗暴贫窭的泥腿子。”杨曦被怨愤激起了莫大的勇气,口齿锋利地说出了这一句。
几乎就在同时,杨父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要对杨曦发飙,幸亏那位大叔立刻拉住了他,杨曦才有机会跑了出去。
临出门,听到杨父丢下一句“跑了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谁想回你这个烂家,我助你早死。”杨曦一边跑,一边回头骂道。 杨父还骂了不少难听的话,由于距离太远了,也听不清他骂了什么。
夜色四合,弦月高挂,星星显得特别亮。家家户户都没入睡,暖暖的光芒很是温馨。
杨曦背着书包,看到那些光芒,露出歆羡的眼神,只是那些似乎不属于自己,他苦笑一声,隐没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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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皮带炒肉丝没有来临,杨曦本该谢天谢地了。可是那一句“以后给人家舔屁股都没人要”却像爆炸后的核弹,威力远远不止于爆炸的一瞬间,爆炸后产生的辐射让整个身心都畸形,似乎永远也恢复不过来。
杨曦家后面的那排房子几乎没有人住,过道里一片黑暗,凉意像一盆冷水,从头上倾倒而下,冷得人快要窒息。
“给人家舔屁股都没人要。”杨曦把这句话反复倒嚼,我真的那么没用吗,这话也太伤人了吧。杨曦的愤怒使自己的鼻孔都大了一圈,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粗重的气体在鼻窦中吞吐不定。
杨曦的牙齿紧咬着,鬓角下的脸颊鼓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紧紧捏住左手手腕,指甲都快陷进肉里了,可是他却感觉不到痛。
不,有一天我要证明给你看,你所说的是错的,我会超越很多人,我要让你知道自己有眼无珠,我要让你有一天后悔你对我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想到这里,杨曦在这浩瀚无边夜色中感觉自己的眼角湿润了,紧捏的拳头一拳重重地打在又硬又冷的砖墙上,是什么可以无视那种疼痛和寒冷,或许就是那句在武侠爱情剧里重复了很多遍的话——还有什么样的寒冷和疼痛比心上的寒冷和疼痛还要难以忍受呢。
杨曦蹲在墙边,四周静得像隔音室,使得寒冷更加彻里彻外。全身上下唯一一个还残留着温度的地方就是书包压着的背后,就跟人间的最后一片净土一样。
杨曦擤了一下清鼻子,然后站起来,莫名其妙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正好扇在淤青上面,旧痛未去,新痛又叠加在了原来的痛上,而叠加之后又衍生出各色各样的心理创伤,就像刘邦两次被人射中了同一个地方后不久就与这个世界说拜拜了。
杨曦仰望着星空,是空落落的孤寂,什么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自己就是一个被抛弃在生命死角里的人。
哼。多么可悲的老爸,对心灵实行独裁统治,一定会使肉身走向死胡同吧。
多悲惨的儿子,无法掌握命运的舵,在无情的风浪中掀翻到深不见底的海里,迅速地往下沉,一点一点接近死亡,而岸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那海岸已经没有了意义。
小时候也有过幸福温馨的画面,那时候杨曦是班里的一枝独秀,每次考试都高居第一,别的同学望尘莫及,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都邀请杨父发表演讲,说一些如何教育孩子的问题,家长会结束的时候,杨父总是会买很多零食给杨曦。那个时候,无论从哪个层面看,杨曦都是一个包装了很多层光圈的礼品,散发着光芒,成了父母引以为荣的雏儿。
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杨曦变得有些叛逆,不想听长篇大论的道理,不听爸爸不要看闲书的劝告,不情愿听妈妈的使唤,不愿意遵从爸爸“快去,给我把他叫来”的命令,更恼火的是杨曦不能有一丝半点儿的隐私,哪怕是头上长了颗青春痘都得完全公开化。
说实话,杨曦小的时候胆子很大,他敢和伙伴们一起从三米高的平房上跳到下面的稻草堆上,他在老家的时候八九岁就敢爬到六七米高的樱桃树上摘樱桃吃,从前他打起架来从来不服输。
而如今,杨曦这个礼品外面的包装纸都被揭掉,留下赤条条的身体,过着学习狂的生活,目光不像小时候那么炯炯有神了,做起事来不像以前那么大大咧咧大刀阔斧了。取而代之的是畏首畏尾呆头戆脑,和女生讲个话就脸红,在讲台上发表个演讲就两腿打颤。
从小到大的故事被杨曦用记忆这根绳子把一个个如电影一般的片段串联了起来,那些作古的场面都带了那么一点儿悲凉的色调,即使是遥远的的逝去的幸福都像是带了反衬的意味,和现在的悲伤进行着无休止的对比,把惨绝人寰的现实对比得更加惨不忍睹。
我已经被世界遗弃了,等待着我的只有无边的黑暗,杨曦在脑海里说着这句话。
黑暗是个摸不着的伙伴,却是个很靠得住依托,你所有的伤心、自卑和软弱都可以表现出来,哪怕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别人看不见,自然也不会来耻笑你。无边的遮羞布,也许这就是黑夜存在的意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