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乘顿教

目录:寒门贵子| 作者:地黄丸| 类别:历史军事

    在西方遥远的国度,有一种沙丁鱼,当地人十分爱吃,可沙丁鱼不爱动,往往从海上运回码头就死去了,而死鱼不值钱,只有活着的鱼才能卖出高价。后来有个渔夫把鲶鱼放入鱼槽,沙丁鱼紧张起来就会不停的游动,回到码头后依然鲜活,所以这个渔夫很快发财,富甲一方人。

    徐佑把叶珉带到果林之后,给他讲了这个故事。叶珉心里明白,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成为这条鲶鱼。但鲶鱼一定要比沙丁鱼强大,否则的话,不仅不能驱赶,还要被鱼群吃掉。

    这几个月镇海都操练的强度远超翠羽营,也幸好徐佑给他分的兵全是百里挑一的精悍之卒,身手矫健,气力惊人,又让左彣、清明两个小宗师为教官,亲自教授武艺和各种奇技,刀枪娴熟,箭弩精准,善隐匿,善攀爬,善泅渡,堪称这个时代最特殊的特种兵。

    当然,叶珉部不会真的叫黑袍军,正式的番号是镇海都!

    一都镇海,可以想见徐佑对他们的期望!

    自此镇海都和翠羽营的攻守之争成了常态,时不时的夜袭,或者大白天的骚扰,甚至有一次正在演武场集合,镇海都从后面冲了进来……双方无所不用其极,每个人都进入了战时的状态,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后来听到命令立刻成列,警觉性和反应力全部大幅度的提升,比起之前再次发生了质的蜕变。而双方的胜负比,也从八比零慢慢的变成了八比一,十比二,再到后来,镇海都已经很难攻入营内,就算勉强破开防御,也得快速退却,否则就被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冬至的营救行动亦接近尾声,四个月的时间,她的足迹遍布七州之地,和司隶府斗智斗勇,折损了不少人手,但也安全救出了二百七十多名僧人,名单上的另外四十多人要么甘愿赴死以护卫佛法至道,要么年事已高,不愿远离,要么过程中出了意外,但综合最后的结果,这次由秘府主导的营救十分成功,同时也让初成的秘府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教训,意义重大。

    最后撤离的是竺无漏和竺无尘等从金陵逃遁到荆州的本无宗的僧人,徐佑等候在明玉山脚下,远远的看到众人的车驾,立刻迎了过去。

    “大毗婆沙!”

    竺无尘和徐佑金陵见面时已经晋升小宗师,今日再会,修为又有精进,浑身上下原本练到了铜皮铁骨的境界,现在看上去却又变得柔软和松弛,颇有返璞归真的妙法无穷。

    可不管怎样,面对徐佑时眼里的狂热和尊崇多年来从没变过,屈膝施弟子礼,然后乖乖的站到身后,倒像是跟随徐佑左右的部曲。

    竺无漏从牛车里走出来,倚着车厢,低头望着徐佑,他的脸映着傍晚的夕阳,纵横的刀痕里似有光芒流动,轻轻笑道:“徐郎君,没想会在钱塘重逢!”

    徐佑突然明悟,竺无漏已入念境!

    无漏功共五境,舍、念、智、乐、一心,竺无漏舍掉皮囊,破而后立,入舍境后恢复了武功,又在得知竺道融身死,佛门尽灭之后,苦思眷念时踏入了念境的山门,距离小宗师仅仅差那临门一脚。

    不过,他始终不肯改口称徐佑为大毗婆沙,这点倒是很有趣!

    僧人们都被安置在玄机书院接近山顶的几处院子里,下山的通道只有一条山路,两侧和后方是悬崖和陡坡,只要守好院门,没人能够随意出入。先来的主动带着后来的熟悉环境,等斋饭做好,趁着月光,于院子里摆满食案,众僧有序入坐。由于六家七宗的宗主全部罹难,竺道融的弟子里,法字辈的也只剩竺法汰和竺法识两人。而竺道融一直以来都有意培养竺无漏为下任宗主,他又有佛子的名号,所以客座之中以竺无漏为尊,陪在徐佑旁边。竺无尘丝毫没有身为小宗师的觉悟,乖乖的坐到下首的人群里,眼巴巴的等着开饭。

    席间很是沉默,竺法汰年过五旬,不会武功,经过这么多惨变,显得老态龙钟,几口米饭下肚,舟车疲惫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如何还有精神和徐佑应酬?竺法识和冬至清明等人在后面的船上,此时尚未抵达钱塘,其他人或者不熟,或者身份不够,算来算去,也只有竺无漏和徐佑笑着说上几句话。

    宴席过半,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徐佑抬头望去,是竺无尘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僧人,他夹着斋菜,送到口边,不由想起了那些惨死的僧众,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道:“佛法东渐以来,历朝历代,多少大德高僧呕心沥血,方能在此间设像行道,百有余年,尝尽艰辛万苦,正法遂兴。乃至于招提栉比,宝塔林立,金剤与灵合比高,广殿同阿房等壮,又是何等的盛况?可今夜回望江东,遍地断瓦残垣,经书神像焚于业火,比丘沙弥死于刀兵,我辈惶惶不可终日,都道末法将临,必然导致正法衰颓,僧风浊乱,岂还有闲情逸致,对月而食么?”

    一僧悲痛,众僧皆哭。

    泣声远远的传开,又消没在层峦叠嶂之间,徐佑静默不语,竺无漏轻叹道:“时当末劫,法运垂秋,痛心而下泪,绝非对徐郎君有任何不满,万望宽宥一二。”

    “法师言重!”

    徐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长身而起,目光扫过这些如丧考妣的在食案间缓步徐行,道:“佛在世的时候,称为正法,如是五百年;佛涅槃以后,而有些大弟子们还在,称为像法,如是一千年;再以后,于佛法中钝根少信,得道者极少,乃至渐渐于三乘中,信心成就者,亦复甚少,所有修学世间禅定,发诸通业,自知宿命者,次转无有,如是一万年,称为末法!然而你们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末法并不是说佛法不存,而是说没有人能够静心修持佛法,为外道所迷,述意、五浊、时节、度女、佛钵、讹替、破戒、诤讼、损法,所以不能悟道,不能正果,就连佛陀也承认佛法其实并没有没落的时候……”

    先前哭泣的僧人颤巍巍站起,抹去泪痕,恭敬的道:“大毗婆沙,弟子有惑!”

    徐佑在他跟前停住脚步,温声道:“请讲,我试为法师解惑!”

    “《法尽灭经》、《同性经》《法苑义林章》《占察善恶业报经》《摩诃摩耶经》等等,三藏十二部教典里记录太多关于末法时期的论述。可大毗婆沙却说佛陀不认为有末法,敢问……”他犹豫了下,似乎觉得当众质疑大毗婆沙有失礼数,不过还是问了出来,道:“敢问出自哪本经卷?”

    “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

    “《华严经》?”

    《华严经》是昙谶南渡之后,被竺道融关在本无寺的万佛阁中,经年累月方才译出成卷。不过只有六十卷,和后世由武则天主持完善的八十卷《华严经》相比,有诸多缺失和遗漏的覅地方。可卷帙虽有缺失,那也是《华严经》,号称经中之王,犹在也是经中之王的《法华经》之上。

    此经译成后,由于法理经义比般若学更加宏大和精妙,也有少许出入和矛盾的地方,或者是惧怕《华严经》盛行,盖过了六家七宗的风头,所以被竺道融束之高阁,除过本无宗的高僧,余众拜读过的少之又少。

    更重要的是,《华严经》在天竺也曾被埋没多年,后经龙树菩萨宣扬,才开始逐渐为世人所知。而真正把《华严经》发扬光大的,是从魏晋南北朝时受到当时东土佛门的追捧以及隋唐历代高僧接连的注疏讲经,方长盛不衰。

    然而此时,《华严经》的重要性,昙谶和竺道融死后,有且只有徐佑一人知晓!

    “不错!正是《华严经》!此经乃佛陀证道之后的第二个七日,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是教法中的根本**,故为称性本教,亦称初顿华严。通此经者,可以明缘起,辨色空,约三性,显无相,说无生,论五教,勒十玄,括六相,成菩提,入涅盘,堪称三**尊。”

    中年僧人惊声问道:“此经现归何处?”

    徐佑转头目视竺无漏,竺道融命他们先行撤离金陵,自然存了万一失败,保存沙门典籍的心思,不出意外的话,《华严经》也该随身带着。

    竺无漏口宣佛号,道:“《华严经》共计六十卷,安好无恙!”

    “好好好!”中年僧人雀跃不已,醒过来才觉失了佛心,忙双手合什,道:“小僧心无宗智现,不知可否借《华严经》一观?”

    众目睽睽,竺无漏不可能拒绝,微笑道:“智师兄多虑,不如我提议,六家七宗所有的典藏汇集一处,名为百千经楼,凡沙门弟子,不问何宗何派,皆可入内研读修习!”

    所有人无不称善。

    智现已对徐佑充满信心,虔诚的道:“请大毗婆沙继续解惑!”

    “佛说没有末法,何故呢?因为佛法是永恒的,不会变的,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末法只因为被外道毁了典藏和佛像,又让妖邪潜入心湖,诱使比丘破戒,致使如来妙法不见于文字,可到了那样可怕的地步,正法仍然存在,众生一样有佛性。再者说,现在远远不到末法之时,至少三藏典籍仍在,你们也在……”徐佑话锋一转,道:“须菩提你们都知道,他是佛陀十大弟子,号称‘解空第一’,也曾说过假使有人在末法时看了这个经,研究了那个经,也能与佛陀的大弟子们一样,达到信解受持的境界。他说的这个人就是《金刚经》里提过的第一希有。第一希有就是超凡而入圣;第一希有就是几乎等同于佛。有诸众生具大乘性,信佛秘密大圆觉心,那,这个秘密是什么?”

    徐佑不怒而自威,明月照身,星河垂野,如天地并立,手指众僧,道:“秘在尔等心中!”这是禅宗六祖的经典名句之一,他借来装 逼,恰当其时。

    满院子响起哗啦啦的膝腿和食案的碰撞声,众僧仓皇而起,无数道目光流连在徐佑的脸上,仿佛那里正在绽放光明。

    “正法、像法与末法,悉等无有异。真正度人的佛法永远不会消失殆尽,法不会末,末的是人心,你的凡心不死,就会永远的处于末法时期,即使是遇到真正的佛法,也会擦肩而过。”徐佑口吐莲花,立成一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他算是打定主意,要把六祖的名句剽窃到底了。

    扑通!

    智现屈膝跪地,额头紧贴青石,徐佑以手抚其顶,道:“诸比丘,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们今世能入沙门,习佛经,必定是在正法和像法时曾与佛结缘,被佛陀种下过善根。今逢乱世,只要我沙门弟子断恶修善、积功累德、护持正法、精进修行,必将使佛法薪火相传、久住世间,那就再无末法。”

    众僧纷纷跪伏,高声齐呼“大毗婆沙”,智现更是仰望着徐佑的身影,激动的浑身颤抖,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