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景和帝再一次招柳铭淇入宫。
来接少年的是老熟人赵寿赵公公。
柳铭淇和他是很熟悉的了,可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铭淇也晓得,赵寿不可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仁王和熊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萦绕在柳铭淇心中的这句话,直到下车都没问出口。
景和帝已经从养心殿搬了出来,回到了御书房处理公务。
柳铭淇还是这么十来天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乍一看,皇帝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之前是有些微胖,还有双下巴。
现在他却脸上苍白,身形急剧的瘦削下去,起码瘦了二三十斤的样子。
只有巨大的打击,才能造成人这样啊。
“怎么。不认识了?”景和帝看着少年愣然的样子,想要打趣几句,却显得干巴巴的,脸上的笑意也很是牵强。
“没有。”
柳铭淇赶紧露出了笑容,“陛下,您找我有事儿?”
少年不怎么懂心理学,但是知道现在自己最好不要去提及宫中剧变,就当于没发生的一样,这样才能让皇帝不去回想,慢慢的开始新的起点。
景和帝对柳铭淇的第一句话有定惊讶。
旋即他还是点点头,示意赵寿把桌上的一份文书递给了柳铭淇:“来,你先看看。”
少年接了过来。
一看抬头,却是江南总督刘仁怀写给景和帝的奏章。
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柳铭淇对于这种写得很文言文的东西,看得已经比较熟悉了。
刘仁怀也的确是一个干臣。
他在奏章中主要跟景和帝谈及了今年的粮食收购问题。
说来也是老天垂怜。
虽然长江和黄河几十年来第一次一起肆虐,足足糟蹋了沿途七八个省份,但是江南的核心地带——浙江、江苏和安徽,却没有受到什么波折,仍旧是大丰收。
江苏虽然有长江经过,但到来的时候已经抢先收割了粮食,所以哪怕也淹没了好多地方,但至少今年的收成是保住了。
江南三省的总体税赋也出来了。
单是粮食的入库,便达到了三千五百万石,比去年还多了五百万石。
这里面有江南前几年搞的水利措施,今年得到了成效的缘故。
刘仁怀是功不可没。
重点却不是这三千五百万石粮食,而是今年因为中部和西南遭受了大洪水灾害,所以景和帝早早的就命令刘仁怀收购粮食备用。
毕竟江南的粮食是最多的,通常粮食都会过剩,在这里收购也最是容易。
刘仁怀之前负责了西南三省兼山东的钦差大臣,专门负责抗洪救灾,顺带着监控漕运衙门和北方水师。
等到事情差不多告了一段落,剩下的善后工作交给了吏部尚书李秀泰和工部尚书巫愚,刘仁怀立刻赶回江南,开始主持收粮工作。
最初他还是用去年的一千万石旧粮换了五千万石麸糠,这一点没问题,大家都很给面子。
但接下来他想要收购士绅土豪手里的粮食,却遇到了极大的阻碍。
江南这边粮食产量丰富,供应普通老百姓的食用粮食,不过是九文一升。
比起前几年时是有了上涨,但比起去年又下降了不少。
因为连续两年的大丰收,让粮食商人们想要在本地提高粮食价格都不可能。
可是刘仁怀想要收购粮食,为朝廷各大仓库补充库存,他们就不愿意了。
也不是说不愿意卖,而是愿意卖出小部分的粮食,大批量的粮食却是不行的。
刘仁怀给的价格不算低,按照前几年的标准,他还特意涨了两文钱,变成了七文钱一升。
这个涨幅已经是超过三成了,可谓是非常的高。
这也是因为刘仁怀手里现在有钱。
不仅仅掌握着今年的钱赋,更有之前江南的勋贵们“加恩令”捐献的一千万两银子,景和帝让他拿在手里,以备所用。
如今就是用钱的大好时机。
但偏偏这个钱用不出去。
究其原因,还是粮食商人们待价而沽,觉得今年到处都受灾,也就是江南地区和京畿地区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其余的不是和往几年持平,就是遭遇了重大灾害,粮食基本上是绝收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我粮食卖七文一升,那就显得太欺负我不懂行情了。
按照刘仁怀的摸底,粮食商人们的心理价位是十文一升。
如果七文一升,大概可以收购到一百到三百万石粮食。
涨到了十文,那就可以收到至少三千万石粮食,甚至是更多。
乍一算,只用花三百六十万两银子就能收购三千万石粮食,还没有用到一千万两的一半,那也是非常划算的嘛!
但你要考虑到,这一千万两银子并不仅仅是拿来买粮食的。
还有买粮食之后的运输。
漕运衙门现在遭遇了大清洗,各种事务都有点陷于混乱之中。
没有了林镇远的强力施压,这批粮食想要运到受灾的各个省份,必然要花比之前更多的力气,全程运输费用怕都要花差不多一两百万两银子。
更重要的是,江南这一次虽然大丰收,但安徽和江苏却被洪水破坏得很严重。
倘若你想要明年再次获得丰收,必然要积极的排水排涝,修复堤坝,资助民众们修缮屋子等等,避免意外的再次发生。
这些难道不用钱?
江南因为民间富裕,用人成本大大高于京城。
剩下的几百万两银子,用来做灾后重建恐怕都不够用。
所以哪怕是几十万两、一两百万两银子,刘仁怀都想要节约。
他写奏折给皇帝,是诉说自己想要用强硬一点的手段,希望景和帝能批准。
……
见到柳铭淇把文书放下,景和帝问道:“铭淇,你觉得刘少龄会用什么强硬的手段?”
“还能怎么样?杀鸡儆猴呗!”柳铭淇毫不犹豫的道,“就跟去年我们用在京城粮食商人身上的一样。”
“可是他们并没有让老百姓吃不起饭,价格还算适中,你这个怎么破?”景和帝道,“别说江南了,今年京畿地区的粮食商人也一样,弄得我们也很被动。”
“属于是想要发火,都找不到理由,对吧?”柳铭淇反问道。
景和帝点点头。
一个朝廷想要长治久安,那么一定要树立一种信用。
在后世这个就叫做国家信用。
老美正是因为靠着美元建立了国家信用,所以他们狂印钞票才能用得出去,才能让全世界接招。
这事儿你让津巴布韦试一试?
分分钟一千亿只能买个鸡蛋吃!
放在古代也一样。
要老百姓相信你,那么他们才会安稳,遇到灾难的时候才会不慌。
多少次农民起义不就是发生在灾难年生吗?
他们对于朝廷会不会来救自己,是有着最清楚的认识的,所以直接反了。
反了还能有一条生路,不反就只能全家一起饿死。
换作是你,你怎么做?
故而我国的绝大部分朝代,都是这样挂掉的。
在这一点,吸取了前朝经验教训的大康就做得很好。
开国八十一年以来,各种灾难都有,但每一次朝廷都积极的救灾,不敢说救了所有人,但绝大部分的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这也是为什么最近六七年,大康灾难不断,却几乎没有成规模的造反事件发生的原因。
大家相信大康,相信景和帝,一定会让他们至少有口饭吃。
老百姓就是这么淳朴,只要有生的希望,那就会坚持下去。
而大康朝靠的什么来支付所有的开销,保证自己的财政不垮掉?
很简单。
就是靠的商业。
商业重税给了大康朝充足的勇气,可以有更多的钱粮能用度,从而能保证更多的人用度。
所以商业在大康是重中之重。
你想要在商业上获得大量的税赋收入,就必须要对人家好,至少是公正。
倘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横征暴敛,人家商人不堪重负,干脆就不做生意了,你哪来的税收?
我不能抗拒你,但我总可以不做生意,对吧?
因此对待这个问题,大康的官员们哪怕是再怎么看不起商人,也不敢乱来。
上一次苗炎在京城斩了大商人郑伏璋的管事,逼迫粮食商人就范,那也是抓住了他们用石头冒充粮食的罪证。
这事儿后来苗炎还写了文书,拿去张贴在各个告示板前,念给了老百姓、商人和士绅们听。
这就是在给大家表示,我并不是胡乱杀人,而是有证据的。
如此一来,其它行业的商人们看到才不会心寒。
不然他们会这么想:你这次能肆意掠夺粮食商人,下一次是不是就到茶叶商人了?再下一次就到瓷器商人了?
连苗炎这样坚决果断的人,都要如此小心翼翼,那你更别说是别人。
刘仁怀有拨乱反正的决心,但他的手段用出来后果究竟怎么样,这还是一个未知数。
皇帝也有些担心。
所以柳铭淇明白,景和帝是找了他来,询问他用什么借口,或者怎么弄,才会不引起反弹。
不能说一定管用,也不一定非要让刘仁怀用,但至少这是一个参考。
集思广益,兼听则明嘛!